文 | 电厂，作者 | 董温淑，编辑 | 高宇雷
从 2018 年开始，芯片市场中流传着许多这样的故事：在各类芯片产品致力于实现国产化替代的号召下，一支集结了国际化市场经验、名校教育背景、一线资深履历人才的 「梦之队」 应运而生，为填补市场空白不断奋进。
此后恰逢全球供应链的震荡、AI 大模型的浪潮扑面而来，市场供需的天平前所未有地向本土芯片设计玩家倾斜。这似乎是他们最好的时代。
但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讲述版本：
同一支核心高管团队、先后成立了两家国产 GPU 芯片创业公司，但在短短 3 年的时间中两家公司相继暴露资金问题，原本计划于 2023 年推出的 「第一颗国产 6nm GPU」 也延宕至今。后事如何，蒙上灰色的悬念。
从中天恒星到砺算科技，这两种叙事同时缠绕在这个创业团队身上：
据公开信息，2021 年，刚刚成立三年的 GPU 芯片创企中天恒星终于自研出了首代 GPU 架构，但同期频传欠薪消息。
这样的背景下，部分中天恒星中高层选择率领部分旧部重起炉灶，成立砺算科技。但魔咒同样萦绕在了这家新主体身上，砺算科技两度陷入欠薪，最新一次已持续两个月、至今仍未补发薪资。
这不仅是砺算科技的故事，也是资本热情退散后、整个芯片创业市场面临的困境。
全自研国产 GPU 创企，三年两度资金断流
4 月 5 日，应该在这一天到账的工资并未如期打到砺算科技员工的银行账户上。对一家正在首款产品流片关键期的企业而言，这绝称不上什么好兆头。
这款正在流片 （风险试产） 的产品代号为 G100，号称为中国首款从底层指令集开始完全自研的 6nm 制程 GPU 产品。据芯片设计行业资深从业者刘斐告诉 「电厂」，相比砺算从设计前置环节指令集、架构、IP 开始自研的做法，国内许多 GPU 企业的选择是直接向外采购必需的芯片 IP，「许多独角兽选择了采购英国芯片 IP 企业 Imagination 的授权」。
而 G100 号称性能可对标英伟达 RTX 系列 GPU——这也是如今在全球游戏、科学计算乃至 AI 市场中广为使用的重要产品。
流片是芯片设计最后但不可或缺的一步，试产的芯片回片后再经过测试验证、调试优化，就可以进入量产环节。至此，芯片设计生产的全流程接近尾声，但并不意味着企业可以松一口气。
流片时间通常长达 3-6 个月，6nm 作为先进制程的流片成本更是高达数千万美元；芯片回片后如果出现问题，则需要重走流片流程。说这是芯片设计公司的生死一关，并不为过。
在这个关键节点砺算暴露出资金问题，意味着砺算后续的流片与投产计划，都陷入了焦灼和未知。
这还不是砺算面前唯一亟待解决的难题。
砺算并不是第一次面临这种窘境。早在 2023 年，该公司就曾爆发资金问题，并进入了超过一年的非正常运营状态，其间曾欠薪长达 7 个月的时间。
直到 2024 年 8 月，上市公司东芯股份为主的新股东敲定入场，砺算科技才凭借共计 3.28 亿元 （其中东芯出资 2 亿元） 的新融资度过危机。在这个过程中，东芯股份也成为了持股砺算科技 37.88% 的大股东、持有份额持平砺算创始团队。
砺算科技入选 2023 年江苏潜在独角兽企业名单，图源/砺算科技
转危为安不到一年，欠薪情节再次上演，不少员工已对公司失去信任和工作热情。
砺算科技资深员工吴栩然 （化名） 告诉 「电厂」：「从技术和产品角度，有自信 G100 可以吊打市面上另一家 GPU 企业的产品，产品回片已经快了。芯片是要看产品的，回片就会有收益。但目前很多人都出现了摆烂心态，（目前的工作） 随便做做就行了。」
「电厂」 联络了多位砺算科技员工，有人确认存在欠薪事实，但表示不便过多讲述公司情况。
另有一名员工曾匿名在职场社交软件脉脉上发言称，由于薪资未能如期发放，近期其不得不暂时通过开网约车来获取必要收入。
大股东东芯无法再度 「施救」？
就砺算科技新融资进展，「电厂」 联络砺算科技公共关系部门以及东芯股份，截至成文未获回应。
但据 《科创板日报》 援引砺算科技某高管 5 月 9 日回应称：「新一轮融资最快上半年到账，主要包括大的国央企商业化基金以及地方产业基金。」
新融资何时落定仍待验证，但东芯股份表示其不会参与砺算的新一轮融资。不论出于何种原因，砺算科技与其刚刚携手同行了 9 个月的股东东芯之间，已然出现罅隙。
东芯股份高管在 5 月 9 日向 《科创板日报》 声称，据其了解，砺算科技运营情况正常；而且根据投资方此前预算测算，砺算科技的运营资金能够支撑到芯片回片点亮之后。
但针对上述两点声明的真实性，均有员工加以否认。
吴栩然告诉 「电厂」，不存在东芯股份不了解砺算科技当下已资金断流的可能性：「东芯在砺算派驻了两个高管，一位财务总监，另一位是主管知识产权等业务的技术 VP，他们了解公司的危机、也做了一些事情，但没能解决资金困境。」
此外据东芯股份 2024 年业绩报告，从 2024 年 10 月起，东芯半导体 （香港） 董事孙馨，出任了上海砺算的董事职务，并任职至今。
而砺算科技的现金流储备仅能够支撑到今年 3 月底，同样在东芯股份的预期之内。
据一位不愿具名的知情人士透露，双方于 2024 年达成投资时，就已知悉 3.28 亿的投资款只够用到芯片流片前，具体资金用途涵盖运营、流片、研发费用等。
而当 3 月底砺算科技面临现金流吃紧时，发现已无法再从东芯股份处获得帮助。后者也并未对外回应不再参与砺算科技后续融资的具体原因。
尽管如此，东芯股份自身的盈利变薄也被市场视为决策因素之一。
东芯股份成立于 2014 年 11 月，主营存储类芯片产品，是国内少数可以同时提供 NAND/NOR/DRAM 设计工艺和产品方案的企业，并于 2021 年末完成科创板上市。
财报显示，从 2023 年以来，东芯股份陷入连年亏损状态。2023 年、2024 年、2025 年一季度归母净利润分别亏损 3.06 亿元、1.57 亿元、5924 万元。
东芯股份 2024 年业绩报告中也写道，投资砺算科技造成的投资亏损，是对公司造成盈利压力的主要因素之一。
从中天恒星到砺算科技，GPU「旧王」 多番求生
公开资料显示，砺算科技成立于 2021 年 8 月，在引入东芯及其他股东共同投资的 3.28 亿元之前，曾先后于 2022 年 2 月、10 月宣布完成天使轮及 Pre-A 轮融资、合计募资约 3 亿元。
对于 GPU 设计企业而言，约 6.28 亿元的累计融资金额并不算多。
据一位芯片设计行业资深从业人员粗略估计，一家 GPU 创企，从组建团队开始，到支付流片所需的各种费用，直至首款产品面世，资金投入大概率已逼近十亿元级别。
另外据相互独立的知情者向 「电厂」 确认，砺算团队的确在自研芯片底层架构、IP 方面的确积累了国内少有的技术资本。事实上，这部分技术资产与砺算科技高管团队的上一个创业项目 「中天恒星」 也有关联。
砺算科技的三位创始人联席 CEO 宣以方、联席 CEO 孔德海、CTO 牛一心对外公开履历均为硅谷老牌 GPU 企业 S3 Graphics 的早期创始成员。
而 S3 成立于 1989 年，比英伟达 （1993 年） 早了 4 年，并在九十年代初一度称霸显卡市场。直至 1996 年，英伟达等后来者崛起，S3 才逐步在市场中落于下风。
此后 S3 先后于 2000 年、2012 年被前台湾首富王雪红旗下芯片公司威盛电子和宏达电子收购。
2013 年，威盛与上海联和投资合资成立上海兆芯，兆芯随之获得了 S3 的部分团队与技术。
知情者王顺告诉 「电厂」，许多 S3 老员工在兆芯工作多年，一直持续到有 「厂长」 之称的华虹背景高管王煜加入兆芯，中高层发生了人员变动。部分中高层才在 2018 年率领员工出走、成立了 GPU 企业中天恒星。
「一朝天子一朝臣，2018 年，（有意离职创业意向） 中高层在兆芯坐镇，待资深工程师一个个从兆芯办理离职、入职中天恒星后，这些中高层才从兆芯离职。」 中天恒星的创始人为黄永，但宣以方同样为离职中高层之一。
据王顺了解，从 2021 年上半年开始，由于公共卫生事件等种种因素，中天恒星爆发资金问题，发生了欠薪、裁员事件。企业工商年报显示，从那之后，中天恒星员工迅速流失——2021 年，中天恒星 （上海） 科技有限公司社保参保人数为 18 人，而 2022、2023 年则均为 2 人。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宣以方等人带领部分员工，重新于 2021 年成立了砺算科技。
王顺称：「砺算最开始 100 多号人，号称要从 0 开始设计 GPU，这是不可能的。」 换言之，砺算承袭了部分中天恒星的技术成果。
这两家公司的关联还体现在业务范围的一致性。
2023 年是中天恒星最后一次有公开对外发声的年份，这一年 6 月 15 日，中天恒星发布了号称完全自研的 GPU 架构 「天狼星」。
彼时创始人黄永讲道，公司主营图形渲染 GPU 业务：「显示、图形渲染是目前需求量最大的一块市场，是高度标准化的市场，唯一要做的就是提高性价比，这就是我们最底层的商业逻辑突破口。」
而砺算同样将图形渲染 GPU 视为主航道，CEO 宣以方曾 2024 年 8 月在接受财联社采访时讲道：「AI 的高速增长与图形渲染的平稳增长，本质上并不冲突，新的技术和应用场景，比如数字孪生，游戏，云渲染，智能座舱等等，都对图形渲染产品有着巨大的需求。」
正在流片的 G100 芯片，也定位为一款高性能渲染 GPU。
只不过，即便 「换号重启」、终于将产品研发进程推进至流片环节，资金断流的情节也在砺算身上再次上演。一位芯片行业上游服务商告诉 「电厂」，据其了解，如今中天恒星已经不在运营状态，其创始人黄永也于今年 1 月份进入限高名单。
「电厂」 注意到，当下砺算科技的 BOSS 直聘招聘页面还挂出了包括自动化测试开发工程师、产品工程经理在内的多个在招岗位。
此外招聘页面写到，砺算科技的 Slogan 为 「砥砺算芯，不负时代」。
但这个时代，留给 「国产英伟达们」 的，从来不止俯拾皆是的机遇，还有风刀霜剑般的考验。
走过资本与芯片创业项目的 「蜜月期」，裁员、调整业务线，甚至团队全员解散的情节开始于市场上演。其中的标志性事件是估值 150 亿的重庆 GPU 独角兽象帝先于 2024 年 8 月官宣公司 「休眠」，直至 2025 年 2 月拿到南孚电池的 「救命钱」 才转危为安。
另一边，则是部分市场玩家决心奔赴二级市场，试图通过开拓融资渠道，来获取企业发展的新燃料。2024 年 8 月，上海 GPU 企业燧原科技签署上市辅导协议，从那之后，已有 5 家 GPU 企业宣告开启上市征程。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