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库克的时间不多了。连苹果内部也不看好 6 月 9 日 (北京时间 6 月 10 日凌晨 1 时)这场开发者大会 (WWDC)。
苹果准备介绍的小玩意,并不比往年更少,但这些升级恰逢科技行业质疑 iPhone 是否还有意义之时。竞争对手已经纷纷围绕 AI 重塑生态,谁还会对操作系统 UI 的重新设计以及命名方式的调整感兴趣呢。让 VisionOS 的版本号从 2(根据迭代次数命名)直升到 26(根据当前年份命名),并不会让缺乏 AI 体验的 「空间计算」 更受欢迎。
苹果迟到很久了,市场正在逐步丧失耐心。当 GPT-4 问世的时候,库克搬出了 Vision Pro;当 Gemini Pro 1.5 顶住科幻级语音助理 OpenAI-4o 截胡上线的时候,库克 「介绍」 了 Apple Intelligence。这次,当微软希望通过 NLWeb 推动 「智能体网络」(Agentic Web)的发展,谷歌将核心业务搜索 AI 化、用多模态能力复活谷歌眼镜的时候,库克将在明天宣布新一代对话式 Siri 跳票,AI 健康服务延期。马上,就连 OpenAI 都要带着苹果当年的设计教父所率领的旧将,用 「下一个 iPhone」 逐步反噬它的市场了。
库克仍然会宣布一些与 AI 有关的更新。但与其他跑得更快的巨头不同,它们都是散点的尝试,无法真正构建生态。苹果将向开发者开放其内部大模型,但仅是 30 亿参数那款,以数据隐私之名,只在端侧运行。它的主管软件工程的高级副总裁认为 AI 仅仅是用户界面操控的把戏,不会对苹果产品的体验带来重要影响。苹果还在内部争论要不要发布那个 1500 亿参数的模型,它与 ChatGPT 相当,但仍然充满幻觉。苹果正在缓慢地失去自己的用户生态,苹果高级副总裁埃迪·库伊 (Eddy Cue)最近担心 「十年后人们可能就不需要 iPhone 了」。
库克在接手苹果后将其带至 3 万亿美元市值的高度,最成功的战略就是榨取了供应链的价值。但反讽的是,全球化逆转了,库克的供应链魔法不仅无法再扩展下去,他的当务之急恰恰又是响应特朗普的号召,将它精心打造的全球供应链拆掉,搬回美国。如果说想认真做 AI,就要把硬件做出来,那么,对苹果来说,美国制造是它下一个十年的可选项吗?
苹果的 「围墙花园」 正在经受反垄断的冲击。叠加地缘因素,这让库克不得不小心周旋。但它最大的风险还是在于技术本身。软件开发者已经在 「起义」 了,如今监管站在他们这边,智能体网络与价值分配的范式转移,又使得他们拥有了逃离苹果生态的机会。「苹果税」 还收得下去吗,还没有建成 AI 生态的库克,想好未来的商业模式了吗?
库克没有在他成功的十年里,为下一个十年的成功打下基础。苹果需要创始人精神。在科技七雄中,所有的创始人要么在 AI 的一线,要么深度参与,只有苹果是例外,它没有创始人,也缺乏创始人精神。
在一个屏幕逐渐隐退、AI 大步向前的世界里,苹果的位置又在何方?
供应链大师的地缘困局
库克在苹果的命运与供应链牢牢地绑定在一起。当他刚被乔布斯招揽的时候,苹果就面临着制造的危机,破产只是时间问题;现在,它又遇到了同一个问题。苹果在中国的制造太顺利了,美国却陷入了制造的危机,特朗普用 MAGA 精神频繁提示库克 「大家要为自己的国家取得伟大的成就」。
特朗普没打算放过苹果,已经至少两次指名道姓地公开批评库克,语气很重。他反对库克将供应链从中国迁往印度,「去印度没问题,但如果不加关税,你就别想把产品卖到这里」。他威胁向 iPhone 征收 25% 关税,6 月底生效。
苹果分析师郭明錤认为,如果要利润率,库克应该会选择接受关税,而不是将制造迁回美国;韦德布什证券公司 (Wedbush Securities)也曾估算,如果 iPhone 在美国生产,其价格可能会上涨两倍以上;即使如此,也不可能在一个四年的总统任期内完成。
好大喜功的特朗普,开始怀疑库克是否一直在忽悠自己。最近十年来,库克承诺了上万亿美元对美国本土的 「投资」,包括特朗普第一任期的 3500 亿美元,拜登政府的 4300 亿美元,以及特朗普第二任期的 5000 亿美元,内容覆盖美国先进制造业基金,以及教会新一代美国产业工人 「使用人工智能和学会智能制造」。但美国人还是拣不回制造的本领。
一本鼓吹 「中国捕获苹果」 新书恰好发布,让苹果站在了美国的反面。尽管苹果很快声明这本书 「充满了不准确之处」,但地缘竞争与社交媒体推动了所谓 「苹果每年 550 亿美元投资中国供应链,比马歇尔计划还多;在中国培训了 2800 万名制造业工人,比加州人口还多」,以及苹果向中国完成了史上最大的一次制造业的知识转移等论述的传播。
已有很多人从各种角度批驳它。这 550 亿美元投资,包括采购在中国制造的设备、工具和组件,开设苹果零售店,云服务本地化,培训员工等。苹果曾宣称它在 2018 年向美国投资了 550 亿美元,连数字都一模一样。
库克将一揽子支出称作 「投资」 的文字游戏,在地缘竞争加剧的时代反噬了自己。在全球化逆转之前,对于库克而言,问题一直都不在于苹果在哪里投资,而在于哪里可以最高效地将投资转化为收益。
美国从一开始就不是库克的选项。在他看来,中国是 iPhone 的最优解,印度次之。越南可以帮忙代工 AirPods 与 Apple Watch。乔布斯尝试过将制造放在美国,两次,都失败了,他这才找到库克,最后将公司交给了他。库克不认为低成本的产业工人是选择中国的根本原因。关键在于中国是唯一能让所有技能数量与技能类型集聚的地方。
库克低估了特朗普第二任期的破坏力。此前,尽管台资的组装代工成批撤出中国,但由于新冠疫情,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拥有完整工业体系的中国才能稳定出货,苹果供应商企业在中国大陆的 「生产地点」 不减反增。
现在,苹果在印度的产能这才开始急剧增长。2007 年,苹果没有在中国生产 iPhone,到 2014 年,中国生产了大约 2 亿部;2017 年,第一批 iPhone 在印度制造,到 2024 年,印度制造了大约 2500 万部。印度速度是中国的 1/10。今年,印度生产的 iPhone 将能向美国提供 4000 万台,满足美国市场所需的一半。大约 3 年时间,美国市场所需的 iPhone,将能够全部从大陆转移到印度。
库克也很为难。台资企业是迁往印度的关键,但和硕、纬创等代工厂曾一度进入印度,但都已经逐步退出,宗教、民族、制度等 「本地化因素」 促使它们将代工业务转让给塔塔集团。后者已在印度南部拥有三家代工厂,最近又接受了纬创在印度的售后维修业务。富士康是如今唯一一家仍在印度独立扩张的苹果主要供应商,它在印度班加罗尔的新工厂预计将于 2027 年 12 月全面投入运营。
但在印度组装 iPhone,零部件仍然紧紧地依附于中国供应链。在苹果选定的关键矿物供应链企业中,钨、钽、钴与锂的冶炼与精炼,几乎都在中国大陆,更别提电池、屏幕和芯片所需要的稀土矿物。
库克要将供应链从中国剥离出来,尤其是迁往印度,将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中国的就业岗位与产业升级。中国会控制供应链外迁的方向与节奏。更何况,苹果已经不只是库克的苹果,还是中国与美国地缘竞争与贸易谈判中间作为重要棋子的苹果。
也许库克最终可以搞定供应链,但是 AI 范式转移引发用户体验与开发者生态的变迁,已经给不了库克更多时间。硅谷曾信奉 「真正认真写软件的人,应该自己做硬件」。不要低估中国对于苹果创新的作用。在中国,苹果可以迅速尝试新点子,通过不同技能之间的组合、验证与进化,将其部署于产品的设计、开发与制造。在美国,或者印度,苹果还能那么游刃有余吗?
争夺下一个 iPhone 归属
乔布斯将苹果托付出去的时候,供应链是最紧迫的十年内该解决的关键,同时,他也很早预言到 ChatGPT,智能手表、自动驾驶都是他的产品哲学与技术遗产。它们是苹果下一个十年的基础,核心就是 AI。
Siri 承载了苹果对于未来人类与 AI 交互的宏大愿景。当乔布斯第一眼看到 Siri 的时候就意识到,它不仅仅是一个应用程序,它有可能成为苹果所有智能终端的主要用户界面。乔布斯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个人项目,每周都和创始人见面,直到因为健康原因退出。但是,库克花了十余年时间,还是把 Siri 搞砸了。
苹果正在错过更多潜在的下一个 「iPhone 时刻」。自动驾驶夭折了,手表没能成为收入支柱,VisionPro 黯然无声,机器人仍然只是概念。失败和停滞的原因有很多,但是归根结底,就是苹果的主要管理层还是嫌 AI 不好用,无法带来苹果产品所特有的那种让用户心悦的体验。库克的密友库伊担心,人工智能可能会像 iPhone 对诺基亚 (Nokia)那样对苹果造成影响,让 iPhone 在十年内变得无关紧要。
竞争对手已经准备好蚕食苹果的市场。今年以来,苹果的市值跌幅在七巨头里最大。OpenAI 与 io 合作的 AI 硬件有望在 2026 年公开,苹果前设计总监 Jony Ive 亲自操刀。它被寄望于成为 MacBook 与 iPhone 后的 「第三核心设备」。封装在 OpenAI 与 io 的新设备里的,很可能就是一个面向个人的通用的智能体。这正是苹果所缺少的。谷歌、亚马逊与 Mete 也都虎视眈眈,各自拿出了大模型 Gemini、Nova 和 Llama,也都有丰富的硬件产品线。在中国,则有华为与小米,几乎是全栈式覆盖了汽车、手机与家电。
苹果 iPhone 需要重视来自三星的再次挑战。从移动时代进入 AI 时代,后者在全球与谷歌合作,在中国选择了智谱,并正在与 Perplexity 谈判预装它的 AI 搜索。相比之下,iPhone 的端侧 AI,就是个笑话。
苹果何以至此?彭博社长文 《为何苹果仍未攻克人工智能》 揭开了很多苹果内部秘辛,包括内部路线混乱,资源投入不足,技术债务与隐私包袱,等等。苹果高管一直对 AI 的 「核心能力」 心存疑虑,到了大模型时代也是如此。最近,苹果还在思考,大模型的 「思考」 究竟算不算真正的思考。
库克似乎对 「供应链」 式的精细化的财务管理形成了路径依赖,因为它产生了滚滚的现金富可敌国,上千亿地用来回购股票,而对 AI 的提前投入,慎之又慎。这使得苹果内部长期处于缺乏 AI 人才与 AI 算力的状态。直到去年年报电话会议,苹果还在坚持数据中心的混合运营模式,即相当部分的算力依赖于第三方云平台。2024 年,苹果据称采购了价值 40 亿美元的 AI 服务器,远远不及他的同行;当年,微软、Meta、Alphabet、亚马逊四家合计资本支出约 2460 亿美元。
缺乏巨级的 AI 算力等基础设施,是苹果 「苦涩的教训」,不仅在于它充分无法扩展模型能力,而且它一直宣扬的用户数据保护方面缺乏真正落地的解决方案。苹果的 AI 团队在硅谷属于二流水平,而且还动荡不和。2018 年从谷歌空降的人工智能主管约翰·詹纳安德里亚 (John Giannandrea)与长期掌管苹果软件工程的高级副总裁费德里吉 (Craig Federighi)的缠斗就是例证。库克无法捏合整个 AI 团队,让原本就缺乏 AI 人才的苹果更显不进则退。
库克的苹果正在缓慢失血,Counterpoint 已经下调了 2025 年苹果设备的增长预期。在地缘竞争的挤压下,失血还将加速。竞逐 AI 已经染上了 「主权」 色彩,苹果将面临越来越破碎的监管环境。苹果原计划与阿里巴巴合作推出 「Apple Intelligence」 服务,因为夹在大国对抗的中间,目前也难以推进下去。
花园围墙的坍塌
库克为苹果垂直整合的生态,一方面包括硬件供应链,一方面包括软件开发者。后者是一个封闭的围墙花园,苹果以 「隐私」 与 「体验」 的名义,对 「应用内购买」(IAP)抽佣,高达 30%。包括 「苹果税」 在内的苹果服务收入,已经是苹果仅次于 iPhone 的关键支柱。但它正在出现瓦解的裂隙。
天下苦 「苹果税」 已久,这不是一个新问题。音乐平台 Spotify 与游戏公司 Epic 分别在欧盟与美国起诉苹果。去年,苹果在两地纷纷败诉,被要求开放第三方支付与下调佣金等让步。今年,美国裁定此前苹果的 「合规方法」 本质上 「试图通过技术性合规维持收入流,同时在功能上使禁令目标失效」,还民事藐视法庭。
Epic 公司创始人 Tim Sweeney 直呼,「愿 WWDC 成为苹果主导的自由盛会,让开发者和用户享受到他们早已应得的自由」。
地缘竞争也在潜移默化地发挥影响。特朗普不喜欢苹果在海外藏了那么多收入和倒腾税务筹划,欧盟则拿 《数字市场法》 惩戒苹果,在关税战加剧后还威胁开征数字服务税。
开发者 「起义」 将会更为频繁。一方面,惹怒苹果不再是没有退路的选择,其他智能手机品牌的全球平均售价 (ASP)也在上升,用户价值大幅提升;在中国的高端手机市场,近一年来,苹果占有率已经从 70% 降至不足 50%。另一方面,缺乏 AI 生态的苹果,无法给予如此高昂的 「苹果税」 该对应的好处。
市场越来越相信未来属于智能体生态。微软提出的 NLWeb、Anthropic 提出的 MCP,谷歌提出的 A2A,都在争夺智能体生态的核心价值地位。腾讯与字节跳动等中国巨头也在尝试将自己的超级应用转变为新的智能体的入口,这是一种新的用户体验,在这个意义上,苹果的重要性被削弱了。
科技分析博主 Ben Thompson 评价说,库克通过市场体量的威胁,而非平台机遇的诱惑,来控制开发者。但这一策略终将走向末路。
App 们在移动互联网时代降临的时候,微软曾徒劳地试图将 PC 模式扩展到移动设备。苹果围绕触控交互,构建了一个有别于 Windows 的全新生态。现在,轮到库克回应如何应对智能体在 AI 时代的降临了。
苹果没有创始人
在 ChatGPT 发布后,时间被加速了。几乎所有的美国科技巨头,宁愿过度投资,也不愿意错过投资。Y Combinator 孵化器的创始人 Paul Graham 呼吁企业进入创始人模式。
苹果没有进入状态。苹果面临诸多战略选择,内部高管意见不一。库克应该将其一一摆平。但是,库克没有扮演创始人的角色。他不是,但他应该是。
Siri 的旧代码与旧框架已经成为 「技术债务」,将大模型集成进去,用户体验反倒分崩离析,是不是早该抛弃它,另起炉灶?苹果仍然拥有 23.5 亿台活跃设备,是否还有机会控制 AI 交互的界面?苹果目前测试的内部模型,包括 30 亿、70 亿、330 亿和 1500 亿个参数,是不是要全部向开发者开放,让用户在可承受的 「幻觉」 范围内先用起来?
「隐私」 与 「幻觉」 等看似绝对正确的议题,已经扭曲了苹果对创新与失败的评价基准。但也许苹果太大和太成功了,以至于无法容忍些微的缺陷带来果粉的尖锐批评。库克也缺乏乔布斯这样创始人的魔力,去驾驭用户的体验。
谷歌产品发布掉链子,尽显大公司病,曾比苹果遭受更多的质疑。皮查伊更是一度被指责应该下台。直到谷歌最近开始走出创新者窘境。当然,谷歌还有已经退隐的联合创始人布林 (Sergey Brin)重现江湖,稳定军心。
皮查伊不是谷歌的创始人,但他启动了谷歌的创始人模式。最近,他在接受 Lex Fridman 采访时,谈及这一年多来自己做对了什么,就是排除噪音,分离信号,求同存异,付诸行动 (disagree and commit),以 「AI 优先」 的方式,处理一切事务,包括 Brain 与 DeepMind 的整合。
皮查伊并不笃定在 2030 年就能迎来 AGI。他更相信 AJI(Artificial Jagged Intelligence,非均衡人工智能),整体进步显著,仍然存在不足。所以他在谷歌的产品策略就是,保证下一代产品的 Pro 模型,达到上一代模型的 Ultra 的水平,以快速、易用的方式,向用户与开发者提供服务。衡量模型能力的,不是基准测试,而是用户体验。
郭明錤认为库克要多向乔布斯学学。Apple Intelligence 的延期完全可以理解,创新体验并非一蹴可及。但不及预期的消息竟然通过非官方渠道向全世界传递。他更欣赏库克在当年 iPhone 4「天线门」 时候的表现,承认 「我们不完美,手机不完美,我们都知道这一点,但我们想让用户满意。」
北京时间 6 月 10 日,轮到库克面对自己在苹果最艰难的一场演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