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定焦 One,作者 | 陈丹,编辑 | 魏佳
「草原的牛马一只没看到,都市的 『牛马』 倒是扎堆了。」
国庆期间,一位在内蒙古大青山徒步的驴友如此调侃当下年轻人的 「进山热」。
这座隶属阴山山脉的大青山,因草甸铺展、奇石嶙峋、裂谷深邃,被网友冠以 「人间塞尔达」 的称号,并在过去一年成了京津冀年轻人争相打卡的 「流量高地」。但想要通往 「塞尔达」 却并不轻松。如果选择从北京坐高铁,需要两个半小时车程到达赤峰后再转包车颠簸 2-3 小时,才能最终抵达山脚。
大青山 图源 / 网友薛定饿的猫
同样爆火的还有河北蔚县的麻田岭。这个被称作 「京郊阿勒泰」 的山野秘境,距北京市区 200 多公里,单程车程超过 3 小时。可再远的路,也挡不住年轻人的热情。节假日里,麻田岭山脚下车队长龙,登山人流蜿蜒至山顶,网友笑称那是 「万人攻打麻田岭」。
从大青山到麻田岭,乃至更为遥远的雨崩,徒步热潮正一路蔓延。山野间的小路,成了年轻人逃离都市、亲近自然的新出口,也点燃了一门正在迅速升温的新生意。
逃离 5A 景区,年轻人为何偏爱 「进山打卡」?
今年国庆,在北京工作的 Viona 也是大青山草甸上的 「牛马」 之一。
她报了一个 3 日徒步团活动,主要徒步地点就是赤峰市的大青山和美林谷。她选择徒步旅行的理由很简单:避开 5A 景区的人流和深度感受草原的秋天。
跟 Viona 抱着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她参加的那个徒步团原本只计划招 40 多人,最终扩展成近百人,两辆大巴车几乎全部坐满,甚至在出发前一天,还不断有人咨询能否 「加塞」。
Viona 接触徒步的时间不算长,去年才正式尝试。但她从 2020 年起便在朋友圈频繁刷到类似麻田岭等小众秘境的绝美风景,身边热衷徒步的朋友也渐渐多了起来。最终在一位好友的撺掇下,她也开启了徒步与露营之旅。
北京徒步者 (以下简称 「北徒」) 创始人张大鹅对这几年的徒步热有着最直观的感受。
他涉足户外已十多年,最初只是为了自己玩,在网上招募同好爬山。一开始,队伍只有三四人。那时候去徒步很折腾:去怀柔要到东直门坐公交,去房山得先往六里桥赶,去延庆则要跑德胜门,远的路程甚至要花四五个小时才能到徒步起点。
后来,跟着他徒步的人从三四人增至十来人、二三十人。人数多了,便有了包大巴车的条件,大家平摊车费,出行也更方便。渐渐地,大巴车从 1 辆增到 2 辆、3 辆、4 辆……规模越做越大。
随着参与人数的增长,他把爱好做成了事业。2017 年,他注册了公司,作为运营北徒的主体。张大鹅告诉 「定焦 One」,2019 年后,徒步迎来了爆发式增长,北徒也成为北京地区规模最大的俱乐部之一。今年国庆期间,他们俱乐部发布了 50 个活动,几乎都爆满。
在张大鹅看来,徒步能从小众运动发展成大众风潮,离不开互联网的推动,甚至可清晰划分出两个关键进阶阶段。
第一阶段是 2010 年前后,智能手机普及让户外运动首次 「扩圈」。背后的原因很简单,大家能通过手机高效聚拢。微信公众号兴起的头两年,更被张大鹅视作国内户外运动的 「发展元年」。早年他还靠 QQ 群发起活动,2014 年公众号兴盛后,他注册 「徒步者」 公众号发布活动,参与的人数一下子多了起来。
信息沟通变得便捷,徒步运动直接从 「0.1 时代」 迈入 「1.0 时代」。直到现在大部分徒步俱乐部依旧是通过微信公众号、小程序发布活动。
第二阶段是 「1.0 到 2.0 的进阶」,核心推动力是互联网打卡文化。麻田岭、夜爬东灵山、大青山等徒步地的走红,大多源于年轻人为打卡拍照、证明 「我参与过」,也让徒步的大众认知度进一步提升。
如今张大鹅仍常带队徒步。据他观察,多数徒步者是上班族,也就是大家常说的 「办公室牛马」。他大致测算,北徒的用户中,80 后、90 后占比超 80%;若按参与目的划分,徒步人群可归为四类:重度徒步爱好者、跟风打卡的 「网红地追随者」、为拓展社交而来的参与者,以及被朋友介绍加入的新人。
有着 25 年徒步经验、被圈内人亲切称为 「X 哥」 的户外博主 「有货的 X」 向 「定焦 One」 道出了徒步走红的另一关键——门槛低。
以北京为例,一日徒步团费贵的 150 多元,便宜的只要七八十元,再备点路餐就能玩一整天。反观市区消费,两人看场电影、吃顿饭就要好几百。更重要的是,徒步能带来更新奇的体验——深入自然、出片好看,还自带社交属性。而且相比骑行、潜水、攀岩等其他户外运动,徒步初阶需要的装备也不多,甚至一双运动鞋就能走完简单的路线。
因此,在 X 哥看来,徒步本身就有着非常广泛的群众基础。
北京周边的一日徒步路线也很 「友好」:里程从 8 公里到 20 多公里不等,爬升高度低至 300 多米、高则一千多米,按强度分为初级、中级和超大强度,参与者可根据自身体力灵活选择。
每到周末清晨六七点,牡丹园、海淀五路居、北土桥等地铁口就格外热闹。穿着冲锋衣、背着登山包、手持登山杖的年轻人在此集合,一辆辆大巴车将他们送往怀柔、延庆等京郊,甚至几百公里外的张家口、赤峰。待到傍晚,大巴车再把在山野间奔波了一天的人们送回市区。
这已经成为了很多年轻人周末徒步的日常图景。
北京户外的百团大战
徒步需求的大爆发,让徒步团数量激增。有网友估算,仅北京地区,大大小小的徒步俱乐部就有五百多个。张大鹅则表示,若将注册了公众号的活动组织方都算作俱乐部,实际数字可能更多。
当前的徒步团大致可分为两类:AA 团和商业团。两者在运营模式上有着本质区别。
所谓 AA 团,顾名思义,就是和一群朋友一起搭伙去徒步,费用分摊的同时也自担责任和风险。召集人不赚取任何费用,也不承担法律上的安全保障义务。这本质上是一种自助、自发的户外活动形式。
商业团则是由具有资质的机构,如户外俱乐部、旅行社等组织的,以营利为目的的徒步产品。组织者一般会提供专业领队、后勤保障等服务,通过服务费赚取利润。
在户外徒步刚进入中国时,几乎都是 AA 制自发组织。那时候,户外运动用户多集中于绿野、8264 等 BBS 论坛,版主发帖召集活动,参与者刷帖报名。
北徒最初也是 AA 团,但一次徒步活动让张大鹅彻底改变了想法。当时,他组织的徒步团已颇具规模,每次活动有二三十人。一次徒步镇边城时,突降大雪,全员直到凌晨两点半才下山。有个姑娘累到虚脱,还是张大鹅把她从山顶背了下来。期间有队员因害怕而报警,村民和警察都帮忙上山搜救。
这个事件让他意识到:「如果队员真的出事,作为召集人,我扛不住这个风险,这件事不能再这么玩下去了。」
于是,他开始组建领队组。最初的领队组只有六七人,多是能力强且愿意付出的人。那时候的领队不赚钱,最多免 A 车费。但长期付出需要回报,否则难以留住领队,徒步团的商业属性也由此慢慢显现——从大家平摊费用,到产生少量利润后给领队发补助、奖励,再到注册公司、开发小程序,形成完整体系。
可以说,随着户外运动参与者增多,自发的社群模式逐渐演进,最终催生了商业团。
目前市面上的商业徒步团,又可细分为两类。
一种是自营型团队,运营者通常具备旅行社资质,购置责任险和领队险,所有行程自主组建、自主带队,服务和安全保障相对规范。
另一种是拼团型团队,分为 「带领队拼团」 和 「卖人拼团」。前者通过 「户外联盟」,运营者分别招人并派领队参团,靠拼车费差价盈利;后者则仅负责线上招募,直接将参与者转卖给其他组织方,赚取少量差价。但 「卖人拼团」 一旦出现问题,参与者很难追溯责任主体,维权难度极大。
商业徒步团之所以鱼龙混杂,根源在于运营门槛极低。组织者只需在小红书、公众号发些风景照,就能召集参与者;无需资产投入,租车即可;不用辞职,周末带队就行,甚至有的组织者连基本的户外经验都欠缺。有从业者透露,当前很多商业徒步团组织者,更像是劳动力市场上的 「零工」。
而低门槛带来的,是激烈的竞争。有的团队比拼路线强度,有的比拼拍照技术,但更多人选择 「卷价格」。张大鹅表示,当前市场中,有的玩家背后有资本支持,可 「不赚钱换市场份额」;有的则只是 「玩票」,不盈利也无所谓,进一步加剧了市场的混乱。
X 哥认为,市面上大部分徒步团都在扎堆发常规路线,缺乏真正的特色。「做商业性质的徒步活动,按理说该有门槛,但很多人把它做成了无门槛生意。长远来看,这样的做法必然会被淘汰。」
盈利难、风险高,徒步生意不好做
从表面看,徒步热潮之下,徒步团生意格外热闹,但从盈利角度看,这或许并非一门 「好生意」。
X 哥结合他在北京徒步十几年的感受指出,一些早期俱乐部原本能在各个地点独立发团,现在却多转为在东直门银座大厦等地拼团发车。背后原因有二:一是纯商业运营难以维持成本;二是老牌俱乐部的老板和领队普遍年龄偏大,难以吸引追求高薪资的年轻领队和队员,最终被市场淘汰。
若以 「能自主发团」 为标准定义俱乐部,X 哥估算,北京最多也就一百来个,且未来这个数字还会进一步萎缩。
即便是北徒这样 「活得不错」 的俱乐部,盈利空间也十分有限。凭借名气,北徒不愁客源,且团多、用户多,整体营收相对可观,但张大鹅透露,单个用户的利润很有限,综合下来仅能基本覆盖公司运营成本。用他的话说,「能赚钱,但赚得不多」。
为了拓宽收入来源,北徒也在探索品牌赞助等收入模式。张大鹅半开玩笑地说:「最好的情况是后期发展好了,被大集团收购,作为一个独立的部门存在。」
除了盈利难,徒步生意还面临诸多风险,首要风险来自 「天气」。
春秋两季最适合徒步,但这两个季节天气也最不稳定。有时候一个周末下雨,几十个团就会全部 「泡汤」;若遇突发天气或意外事件,如强风、道路封闭,不仅要退车退费,长线徒步团还需协调住宿、餐饮等环节,损失更大。用 X 哥的话说,「靠天吃饭」 几乎成了这门生意的 「宿命」。
比天气风险更严峻的,是安全事故风险。徒步的核心是拥抱山野,但自然环境的复杂性,意味着风险难以控制,即便是中低强度路线,也可能因参与者迷路、摔伤、脱水引发意外。现在每个周末,北京郊区都会出现徒步救援事件,轻则擦伤扭脚,重则被困一夜、失温甚至猝死。
在全国范围内,徒步者遇难的新闻更是时常出现。国庆节前,四姑娘山那玛峰一位向导为给同伴拍照解开绳索,从海拔 5000 多米的雪山滑坠身亡;今年 6 月,同样在四姑娘山,一名 16 岁香港小伙也因滑坠遇难。
当前,商业徒步团的安全保障,极度依赖组织者的 「自觉」。
张大鹅将北徒的领队团队视为 「最宝贵的资产」。北徒所有领队均从内部队员中培养并参与考核,一套流程下来,一名主领队至少需要一年半以上的户外经验。
此外,北徒还购置了 1000 万公司责任险,并为主领队每人配置 200 万责任险,还给队员额外上了 30 万户外意外险。每次活动,北徒都会比行业常规标准多配 1-2 名领队,以应对突发状况。
但并非所有俱乐部都有这样的实力。很多拼团型小团体,领队本身就是新手,甚至连基础急救包都没有。而这些安全保障举措,只有在发生意外时才能体现价值。若未发生意外,在很多风险意识薄弱的运营方眼里,这些投入就是 「打水漂」。
更令人担忧的是,很多徒步新手对户外风险一无所知。几乎所有徒步团的公告中,都会明确标注里程、爬升高度、强度系数、路线路况、时间节点、所需装备,但很多第一次参加活动的队员根本不看。Viona 曾带朋友参加徒步,对方第一句话就问 「中午在哪吃饭,有没有公共厕所」——在很多小白眼里,徒步的场景和景区并无太大差异。
张大鹅还曾遇到过穿拖鞋爬山的队员。他试图劝退,对方却反复强调 「体能优秀,肯定没问题」。结果,刚爬完第一个大坡,这名男生就被 「拉爆」 了。无奈之下,张大鹅只能把自己的徒步鞋换给对方,自己穿着拖鞋走了 18 公里山路。
在冒险与安全间寻找平衡
从去年至今,Viona 共参加了 4 次徒步活动,每次都有意外发生。要么有人迷路、要么有人崴脚,抑或是乘坐的大巴车抛锚了。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沙漠夜徒。那次活动分 A、B 两线,俱乐部承诺每条线路都有领队跟随。但到分岔口,4 名领队全去了 A 线,B 线只剩 5 名队员。凌晨时分,他们只能靠轨迹独行 10 公里。
Viona 和其他队员一边翻越沙丘,一边吐槽领队不负责任。她从一名队员口中得知,这次负责收队的领队只是 「见习身份」,还自己分摊了车费,无怪乎其全程以自身体验为主,几乎顾不上其他队员,更谈不上 「收队」。
但那一夜的满月、沙丘与静默,让她感到奇异的震撼。月光洒在沙漠上,整片区域宛如电影 《沙丘》 中的科幻世界。5 人小队行走在无人沙丘,虽害怕又疲惫,却莫名有种 「冒险的快感」。
月光下的库布齐沙漠 图源 / Viona
在张大鹅看来,户外徒步的最大魅力,恰恰在于这种 「不确定性」。
2018 年之前,张大鹅是重度徒步者,已走过博格达峰大环线、亚丁线等超大强度长线。他形容徒步时的状态:好似进入心流,完全沉浸其中,甚至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可以走到地老天荒,走到腿都要断了,觉得整个天地都装不下自己。
在对自身能力的极度自信下,他决定开拓一条无人走过的长线——穿越梦柯冰川,祁连山北段最大、最完整的山谷型冰川。但大自然给了他沉重一击,他差点就没走出来。原定 10 天的徒步,他和搭档在山里被困了 18 天,最终只能联系有偿救援队脱困。
这次经历成为张大鹅的 「转折点」:「如果成功了,我可能会接着开拓第二条、第三条路线,甚至成为徒步探险家。但失败也让我学会 『求稳』。」
这种 「求稳」 也反映在北徒的运营中:收敛冒险精神,提高安全阈值。毕竟,年轻人的需求本身就充满矛盾——一方面渴望 「远离规则」,体验自然的自由与未知;另一方面,又希望在 「可控的安全感」 中享受冒险。
现在的徒步人群已经跟十多年前张大鹅刚开始接触徒步时大不相同,那时候大部分徒步的人都是重度爱好者,但现在这样的人在所有的徒步群体中不到 10%。很多为了打卡而徒步的年轻人,会更重视行程的确定性,就像拿着 PPT:到这个时间点我要看到这个景色。
有时候,张大鹅会惋惜这样的徒步者丧失了很多不确定性带来的乐趣——天气的无常,路线的改变都是徒步路上随时可能发生的插曲,会导向不同的体验。
另一大变化是他每次进山看到的垃圾变多了。他们联合其他俱乐部成立了守望山野,每支队伍都会配备清山员捡垃圾,但无论怎么捡,还是捡不干净且越来越多。他希望大家能带着风险意识、环保意识去爬山,绝对不要在山里扔垃圾,「除了照片,什么也别带走;除了脚印,什么也别留下。」
X 哥也认为,徒步重要的是体验。市面上徒步团这么多、领队这么多,只有体验过才知道什么样的徒步团、领队适合自己,以及自己到底适不适合这项运动。
每次被山路 「虐完」,Viona 都发誓 「这是最后一次」。可没过多久,她又开始心痒,忍不住再次报名。不知不觉,她的装备清单已累计花了好几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