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种语言,比诅咒更能显示人类的创造力了。
从 《唐律》 对诅咒的量刑来看,古人将其视为具有致命威力的 『灵能核武器』:
「... 诸有所憎恶,而造厌魅及造符书咒诅,欲以杀人者,各以谋杀论减二等;于期亲尊长及外祖父母、夫、夫之祖父母、父母,各不减。(卷十八·贼盗律)」
今天,或许你以为科技时代的人类早已摆脱这种陋俗。
但当你走进社交媒体才会理解自己的肤浅,因为整个世界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厌胜场。
在欧洲,有一种大量出土的铅板,上面密密麻麻刻着字,乍看跟甲骨文一样,但其实吧,这玩意叫诅咒石板,是古希腊、古罗马人诅咒别人用的法器。
据考古学家说,这些板子上遍布着污言秽语,诅咒对象无所不包,常见的咒语有四肢乏力、无法言语、噩梦缠身以及今天看来很克苏鲁的诅咒:
我诅咒特蕾提娅·玛丽亚,
诅咒她的生命、心智、
记忆、肝脏、
肺部——愿这一切被搅乱混合,
她的命运、思想、记忆
愿她无法言说,
让她无法泄露秘密,也无法……
……无法……(残缺)
——出土自英国巴斯的诅咒石板,罗马帝国晚期
虽然考古学家认为这已经体现了人类诅咒的恶毒性,但罗马帝国诅咒石板的量级要跟当今社交平台的诅咒之风相比,那真是小巫见大巫,实属弟中之弟了。
铅板因其死气沉沉的物理性质,被视为用于诅咒的最好媒介
现代人类费尽心机、掘地三尺寻找古人类证据,未来人类只需要掌握社交媒体的数据库,就能清晰了解当代人的精神状态了。
只要你在社交平台,检索过职场相关话题,就会发现有无数领导猝死贴涌进你的屏幕。不过内容并非哀悼,而是虔诚的祈祷——祈祷自己的领导也能死于非命。
让领导去死的现象,出现了一种宗教倾向,考虑到佛说自渡,神说救赎,而这些用户说 「去死」 我觉得称他为 「诅咒神教」 应该也不算过分。
所有的宗教都有自己的神话,诅咒神教也有自己的 『神话』。
其神话遵循线性叙事逻辑,非常流畅,始于 『职场被领导欺负』 的设定,高潮是暴毙,揭示道理是朴实的——欺负我的人都没好下场,都得死,一言蔽之就是善恶终有报。
就像某种信仰有多流行,你去检查信众数量就行一样。关于 「诅咒神教」 你去网上搜搜关键词,就能知道它的流行了。
有神话,亦有仪式。
诅咒仪式的法阵在赛博领域,由集体完成。
这套仪式从发帖开始,靠重复 「职场欺负我的领导暴毙了,我也来沾沾喜气!」 的话术进行施咒、请神。
随后通过集体点赞来完成聚能,这场面就像是 《柳条人》 电影里,信众响应祭司的低语,重复咒语、鼓掌、焚香并施以法力的行为。
而最后留言板的 「接好运」 则类似于传统宗教中的纳福成愿,一票信众完成宗教仪式后争夺 「神迹残渣」 的景象。
从买 Tiffany 克领导,到今天的集体祈祷 「领导暴毙」 的神迹出现,充分证明了咒语越短,越像箴言。情绪越愤怒,则越似天启将至。
其中流行的逻辑,就像是基督受难变成拯救人类,黑巫术通过打替身转移厄运一样,社交平台上的 「领导暴毙」 也满足了善恶有报的想象,成了神迹。
在这套叙事里,苦难不再是个体的耻辱,而是通向公义的捷径,当人们不断复用这套神话,乞求灾祸降到领导头上,神明也同样给予了积极的回应:
成爆款。
社交平台的诅咒石板是标准的巫蛊行为。
虽然看见这词,你会觉得离咱们现实很远,一杆子都得杵到高中历史课本的汉武帝巫蛊之乱了,早该是历史故纸堆里的废料了。
但其实它无处不在:买劳力士得买有金有银有钻的,求号得要有 6 有 8 的,放账的家里得摆狮子吃别人的财气,这种延续千年的习俗像一条暗线,在我们生活的 B 面不断发展。
今天不管提到什么时代的巫蛊之术,人们总会自然把行使此事的人当作是十恶不赦的恶徒,但从历史维度来看,巫蛊之术的意义显然更丰富:
他是权贵争权的武器——在重视天命的古代,指控对手行巫蛊之术,可以最大程度地触动皇帝敏感的神经,从而实现对政治对手的清洗与削弱。
他是民间斗争的阴招——中世纪欧洲对 『女巫』 的猎杀,到明清民间对 『降头』『诅咒』 的指控,不难发现巫术常被用作情绪发泄、社会排斥与性别控制的工具。在这样的乱潮中,嫉妒、仇恨、恐惧往往披上宗教和正义的外衣,展开猎巫式的暴力审判。
同时,它也是弱者的最后底牌:当你无法公开反抗权力、改变命运时,巫术可以完成象征性的逆袭。即使不能真正改变现实,但可以在心理上用神秘主义爽一把。
17 世纪末的北美塞勒姆审巫案,共造成 20 人被处决,其中大部分为女性,针对她们很多指控是出于报复
这不是我瞎说,直至今日,巫蛊之术依旧是弱者有效的武器。
最具代表性的、离现在最近的时间,就是 2023 年 7 月发生在印尼的女工集体中邪事件。
当时,在印尼西爪哇省 Majalengka 的一家工厂里,上百名女工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了集体异常行为。他们聚集在厂区空地上,神情呆滞,有人大声哭嚎,有人失声痛哭,有人大笑不止,也有人昏迷倒地。
官方解释说,这是因为工人没吃早饭,导致的歇斯底里,但更多人相信这是一种 「集体中邪」 现象。
后者并不是阴谋论,它是有现实依据的,因为自 1970 年代东南亚地区相继进入经济高速发展周期后,当地女工就经常出现这样的中邪事件。比如在 1975 年,一家美资工厂就曾出现过类似事件,当时工厂不得不停工 3 天,请来巫师拿公羊祭神,才恢复生产。
华裔人类学家 Aihwa Ong 对女工中邪事件进行了调查,写成了 《Spirits of Resistance and Capitalist Discipline: Factory Women in Malaysia》 一书,她发现所谓的 「集体中邪」 是女工对抗资本和社会的一种方式。
为什么女工会在现代化工厂里频繁地被鬼附身?
她发现,女工受到了现代工厂纪律与传统价值观的双重压迫。在工厂,他们一方面需要薪资与工作时间不匹配,另一方面需要忍受普遍存在的性骚扰。而当他们获得经济独立,开始追求自我化妆打扮之后,社会又会批判他们不守妇道。
在书中,一位受访女工则这样解释中邪:「有时候你根本说不出话,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头晕、发冷、想哭……很多人说这是假的,那为什么每次都是我们这些最受委屈的人中邪?... 总之,反正讲道理没人听,不如让他们怕。」
印尼女工的例子说明,巫蛊之术之所以会流行,正是因为这些 「黑魔法」 满足了人们对社会的失望,所有你看起来离经叛道的邪事,都是社会问题的折射,是弱势一方面对失衡状态下的奋力一击。
这么说来,好像巫蛊之术是一种正义的实践,但事实并非如此。
就像孔飞力在 《叫魂》 里对 1768 年中国妖术大恐慌里,对民众反应做的点评一样:
「当人们生活在一个备受困扰的社会... 没有人会认为会得到公平的补偿,在这样的世界里,妖术的出现既是一种权力的幻觉,也是一种补偿... 体现了人们无权无势的状态,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弘历的清剿是一次机会。」
在这本近两年可能是最有价值的书里,作者指出了群体邪术的巨大危害:即当社会心态出现波动,不同派别、阶层、区域的人可能根据邪术背后的心态进行联手或绞杀,这个过程就是大搅拌,当各种奇怪的极端思想互相融合,你根本不可能知道会孕育出什么样的思想怪胎。
这意味着如果当某种社会心态处理的不及时,他就会固化成一种常态化的社会心态,为日后埋雷。
考虑到 B 站还在流行挂灯杆的论调,各处留言板里已经把资本和昂撒、犹太并列视为了世界不公的三大要素:
今天 『诅咒石板』 式的发泄,甚至比擦边内容更能快速涨粉的状况,就丝毫不令人意外了。
在诅咒中层暴毙的叙事中,中层的身份从可以团结的对象,变成了叫魂故事里的妖僧,塞勒姆的女巫。
这不是突然出现的矛盾,而是对资本批判的更新版。
在前两年,大家批判资本的时候,工贼、奋斗逼是次要的批判对象,而如今已经具体到了某个人,攻击模式也从过去的魔法攻击,转变成了猝死这种具体的物理伤害。
Casey Jones 是一个在美国文化中非常知名的传奇人物。1900 年,Casey Jones 驾驶着一列快车,在密西西比州遭遇意外。为了避免列车撞上前方已经出轨的车厢,他坚持驾驶直到最后一刻,试图紧急刹车,最终牺牲了自己,但成功挽救了大多数乘客的生命。但在 20 世纪初,美国劳工运动中的激进派,把 Casey Jones 从 「英勇火车司机」 变成了 「工贼」 形象,这首歌在国内也非常流行。
Casey Jones 的身份变化说明在阶级矛盾激烈的状况下,连民间英雄的定义也会变成斗争的战场。
巫蛊之术自古以来都是权力斗争的武器。这起源自批判资本的攻击,是社会矛盾的外显。愈发具体的诅咒,就像是 PUBG 越缩越小的毒圈,想要赢就必须互斗到至死方休。
作为公司意志的延伸,公司中层与普通员工日常间的接触是最多的,这意味着可知性,也意味着摩擦,他们是矛盾中最容易被具象化的实体,拿他们做文章,更容易调动情绪。
在劳资情绪汹涌的当代,在 「领导暴毙接好运」 仪式中的领导到底做了什么,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管理者的这个身份,是符合宣泄情绪的目标——弱小且熟悉。
2022 年 《哈佛商业评论》 对 32 万多名员工的调查显示,中层管理人员的工作满意度排在最后 5%
中层领导成为被诅咒的目标,还有心理原因,那就是人类在面对境遇不堪的状况时,总会寻找身边的罪人。
古装电视剧里总能把这种叙事演绎得明白,比如某地乌烟瘴气县令不能是坏的,师爷才是最坏的;国家不好不是皇帝不好,而是底下办事的人不行。
在前一轮的批判中,资本还是过于抽象,以至于当资本鸦雀无声之后,人们面对自己境遇的颠簸,还是要找一个问题的可触及的源头来解释自己的不幸。
通过对某一群体进行标签污名化,来解释现实的恐慌已经是人类的行活了,我们能在传染病、经济危机中见过无数种替更大危机背锅的群体了。
今天的网络诅咒,就是数字时代的灵性分配,它是一种情绪化且安全的补偿机制,正因为现实问题太过繁杂难解,那么简单粗暴的死亡就是恢复想象中秩序的方法。
这种互联网上的流窜的情绪,自然被算法监测发现,浓缩精选——不论阐述的是否是真实的故事,但由此传达出的情绪,都加强了劳动者群体同仇敌忾的氛围,区别出了敌对的他者,让这种声音变得更像邪术,愈发恐怖。
但玩过斗蛐蛐的人明白,蛐蛐之所以会斗得难解难分,极其血腥,不是因为他们想打,而是因为围观的人给他们准备了足够小的罐子。
但,蛐蛐至死,也不明白真正的敌人是谁。
1903,The Graphic
文章标题:「诅咒领导猝死」 正在收割第一波流量红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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