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刀客 doc
6 月 18 号,OpenAI 在 YouTube 上线了自己的播客节目,揭秘了 ChatGPT 的幕后故事,至今已经上线两期。马斯克也是不少播客节目的常客。
连 OpenAI、马斯克这样最前沿的科技代表都在做播客,可见这种形式的火爆。
我印象最深的是,2024 年美国大选期间,特朗普放弃了不少传统电视访谈,比如 CBS 王牌节目的 《60 分钟》,转而频频参与了 14 档播客节目。
我翻了下数据发现,美国是世界上最喜欢听博客的国家。
2024 年 Edison Research 的调查显示,美国 12 岁以上人群中有 70% 至少听过播客,43% 每周都在收听。同期,英国每月收听比例为 26%,德国 19%,日本 13%。美国人平均每周听播客 8.3 小时,是欧洲大多数国家的两倍。
简而言之,在美国,每 2 个人里就有 1 个播客听众,这种普及率和活跃度是其他国家难以想象的。
美国人为什么这么喜欢听播客?
一、低语境社会
与其说美国人喜欢听播客,不如说他们更喜欢说话。美国长期以来它都有一种独特的说话传统。更直白地说是美国人比法国人、日本人更絮叨。
英国有个文化学者叫霍尔,他在 《The Silent Language》 中提出 「高-低语境」 理论。
他将文化划分为低语境文化与高语境文化:高语境文化更多依赖共同的语境,经常出现话中有话,弦外之音的情形,信息大量埋在眼神、语气、沉默与关系网络中;话语常留余地,日本、中国等东亚国家最为典型。
东亚国家拥有数千年的文字和科举传统,书面表达不只是知识储存手段,更具有维系礼仪与权威的功能。
在这样的文化土壤里,东亚国家的学生从中小学开始,就要进行大量的写作训练,这种教育模式与美国强调口头报告、课堂讨论的做法形成鲜明对比。
这种文化形成的原因和社会同质度有关,在一个国家,族群和语言越单一,越易形成共享语境,趋向高语境文化。
而美国、澳大利亚等移民国家,恰好处在另一端:来自全球各个地方的移民带着各自的文化背景,陌生人之间需要快速判断友好与否,一句问路、一句闲聊,是低成本的信任试探。初来乍到的新移民很快发现——开口比沉默更安全。
所以,美国人更偏好直接、明确的语言表达。这种沟通方式强调句子的完整性和含义的透明性。长久以来把演讲当作公民素质,从小学的 Show&Tell,到大学的公开演讲,每个人都被鼓励 「说出来」。
这个模式让美国社会对 「口语与表达」 有一种天然的尊重:在商业谈判、社交派对甚至选举集会上,「能说会道」 往往意味着掌握节奏、赢得资源。
于是生活中的 small talk 变成润滑剂:问一声 「Where are you from?」 不会被视作冒犯,而是礼貌的开场。
如果你在纽约地铁随手搭讪,十有八九能得到一句热情的回应;哪怕只是电梯里随口一句 「Nice weather」,也足以在短暂尴尬里加点人情味——这种把陌生人当作潜在谈话伙伴的冲动,在北欧或东亚的大城市不常见。
当然,高语境和低语境并非泾渭分明的二元对立,每种文化都可能在不同场景下呈现出高低混合特征。例如,英国虽然整体归为低语境文化,但在人际交往中往往会在表达中穿插礼貌暗示;日本虽然以高语境著称,却也有受互联网影响而更加直接的年轻世代。
小结一下:在低语境的文化环境中,美国人喜欢更直接的口语沟通,这在一定程度上形塑了美国的说话传统。而接下来发生的媒介变革,形成的二次口语化浪潮,则进一步把美国推向了播客社会。
二、次生口语浪潮
所谓的次生口语 Secondary orality,是学者 Walter J. Ong 在 《口语与文学》 中提出的概念。指的是在文字与印刷文明之上,电子媒介 (广播、电视、播客等) 重新激活口头交流的社群功能,它既不同于原生口语的冗余,也既非简单的文本朗读,而是一种融合了书写条理与口语互动的 「新口语」 形态。
简单来说,不是简单把文字转为声音,而是保留书面写作的结构化与逻辑性,同时恢复口语的即时互动与社群参与感。
这一点,在早期广播、脱口秀节目与今日播客里随处可见:主持人往往依赖书面稿件准备,却随时插入听众反馈,既有脚本的严谨,也有对话的灵活。
1933 年,罗斯福总统的 「炉边谈话」(Fireside Chats) 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当时正值美国遭受 1930 年代大萧条重创。每逢周日晚,罗斯福便通过无线电与全国听众展开对话,解释银行改革、就业救助、社会保障等政策,语气轻松而带有人情味。当时的收听家庭比例高达 65%,对应约 6000 万听众。
与以往枯燥的政治演讲不同,「炉边谈话」 仿佛把总统请到民众的客厅,形成了强烈的亲近感。这一模式不仅重塑了美国人对口头传播的信任,也为后来的 Talk Radio 和播客建立了奠定了基础。
到了 1950–60 年代,Talk Radio 演变成集政治评论、脱口秀、呼叫询问、生活建议和文化讨论于一体的全天候音频平台,成了美式舆论的主场。那种全天候、开放式的观点碰撞,养成了美国人用耳朵陪伴生活、用音频表达自我的集体习惯。Rush Limbaugh、Howard Stern 那一批主持人,日均听众破千万,选举、社会运动全靠话筒带节奏。
节目不仅在音频上形成 「现场感」,还通过邮寄听众来信、街头见面会和后来的电话录音互动,构成了一个多触点的听众生态。
相比之下,同期英法德日等国家的主流广播则更偏向单一功能。英国 BBC Radio 严格分频道运营:新闻频段全天播报要闻,音乐与文化频道专注高雅艺术;法国电台更强调文化节目和官方公告,交互性较少;德国的 ARD 与 ZDF 以新闻和教育为核心,谈话节目集中在午间或晚间的深度报道时段;日本 NHK 也以新闻、戏剧、史学栏目为主,少有全天候互动秀。
三、订阅革命
与欧洲小国相比,美国是一个汽车国家,城市与郊区常常相距几十公里,平均通勤时间约为 26 分钟都算正常。每天高峰时段,数千万司机挤在高速公路上,无法用手机看屏幕,只能靠声音来打发无聊时光。
于是,Drive-Time Radio 在北美诞生,早晚高峰专门推出新闻、脱口秀和交通更新;进入智能手机时代后,这股 「开车听播客」 潮流无缝衔接,播客成为路上的标配。无论是职业人士还是送货司机,都在方向盘后花费大量碎片时间,让音频内容自然融入日常生活。
技术转折点发生在 2004 年。那年 Adam Curry、Dave Winer 把音频内容嵌进 RSS,第一次实现了 「自动订阅+推送」,播客一下从广播电台的内容变成了每个人都能玩的新赛道。
「播客」 不再依赖于电台频率或单一平台,而是以开放标准与去中心化的方式,实现了跨设备、跨平台的内容同步和推送。
2004 年 2 月,英国 《卫报》 上使用 「podcast」 一词,当时谈到 「在线广播」 如何借助 iPod、廉价音频软件和博客迅速兴起时,顺势将 「pod」(借用自苹果 iPod) 与 「cast」(来源于广播 broadcast) 合并,首次为这种新兴媒介命名。
我记得 2005 年苹果 iTunes 4.9 版上线播客目录,半年时间节目数就从 3000 暴涨到 1.5 万,下载量过亿。
TWiT、The Ricky Gervais Show、NPR 早期播客,内容类型一下打开了天花板。那段时间,美国主流科技圈都在讨论,播客是不是 「音频里的博客」?
现在看,这种判断一点没错,播客成了美国内容创业的另一个爆发口。
很快,主流媒体嗅到商机。NPR 直接把 《This American Life》 搬到播客,单集百万下载,连续得奖;纽约时报也不甘落后,2017 年上线 《The Daily》,一举变成美国最火新闻播客,2023 年月下载量超两亿。PBS 和各地公媒也卷进来,教育、儿童、文化类音频都被填满。
这一波,不只是内容升级,关键还在于广告主和高素质用户都跟着进场。35 岁以上、年入超 10 万美元的用户,在美国播客圈里占了三成,比 YouTube、TikTok 还高。
四、进入主流大众
尽管发展迅速,但播客在美国依然是小众的媒介形式,它走向主流大众的节点是 2014 年播客节目 《Serial》 的爆红。
这个节目通过声音呈现了主持人 Sarah Koenig 调查一宗 15 年前谋杀案真相的全过程,人们惊讶地发现播客竟然和美剧一样精彩。
《Serial》 首季下载过亿,他证明了一件事情那个:播客可以承载严肃叙事与高质量声音剧场,而非只服务于新闻快讯或访谈。
也是从 2014 年开始,大量 VC 和广告主开始真正重视播客产业。
2015–2018 年就有 Gimlet Media、Panoply、Stitcher 等近 20 家播客或音频技术公司获得千万美元级别融资。
2019 年,Spotify 连续收购 Gimlet、Anchor 和 Parcast,合计花了近 4 亿美元。亚马逊 2020 年以 3 亿美元收购 Wondery,SiriusXM 则花 3.25 亿美元买下 Stitcher。各大科技公司把播客作为内容战略的核心投入,资本不断涌入。
Edison Research 数据显示,2015 年美国播客节目总数约 18 万档,到 2019 年已突破 70 万,2023 年则达到 400 多万档。
创作者结构也悄然变化,个人主播和小型团队占绝大多数,越来越多记者、作家、明星、大学教授也开始做个人播客。播客已从边缘进入主流,从草根变为职业化。
广告市场同样持续扩张。IAB 报告,2015 年美国播客广告市场只有 1.05 亿美元,到 2019 年破 7 亿美元,2023 年达到 26 亿美元,2024 年突破 42 亿美元。
最近几年商业化突飞猛进的同时,播客携带的文化属性也越来越突出。#MeToo、BLM、亚裔平权等各种社群话题,都靠播客低门槛发声、吸粉,形成了各自的小生态。
美国的播客有了一种倾向:正从 「内容」 向 「社区文化媒体」 转型,表达身份与立场的新阵地。
不过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件多好的事儿。节目变成标签化的小圈子,强化同圈层的价值观,削弱了跨群体对话的可能,可能会加剧美国社会的撕裂。如果播客成为身份政治的工具,内容创作越来越依赖立场营销,会不会抹杀了原本多元、开放的属性呢?
最后,相对美国,中国的播客发展如何?
我的观察是:速度很快,前景看好,但目前依然属于非主流。
其实,判断一个媒介形式有没有成为主流,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相关部门有没有开启强监管模式。
至今,国家围绕微短剧已经有了多个专项整治活动,而播客没有纳入重点的专项治理范围。这本身就说明了播客目前在国内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