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一个假设，仅仅是假设。如果选择从楼上纵身一跃告别的人，是网暴邵医生的三个家庭中，任何一个家庭的成员，今天的舆论，会不会在另一种叙事中：
虽然摘除子宫是签字确认的，可在命悬一线时，普通人面对专业的医疗工作者是何等弱势。虽然病历没有办法证明孩子脑瘫是医院导致的，但是这个病历跟家属当时记忆里不一样……
两天前，抖音公布了在邵医生遭遇的网暴中，平台的 「作为」，比如对 89 条医疗纠纷相关视频中的 76 条，处以限制流量不予推荐、下架、好友可见或仅自己可见。
在邵医生的生命前，抖音的这些 「作为」，被认为是远远不够的。限流、好友可见，意味着这些内容依然在，它们在，伤害就在。
况且，还有未被处理的 13 条医疗纠纷视频。况且，发起攻击的 15 个账号，并未被清理，这意味着，在抖音上，邵医生一直生活在这 15 个账号的环伺中。
这里，还要再次假设下，仅仅是假设，如果抖音在第一时间处理了那 15 个账号，如果选择从楼上纵身一跃告别的人，是那 15 个账号中任何一个背后的人。
那彼时抖音面对的社会情绪，会不会从另一个方向涌来——这三个 「受害者家庭」 一共发布了 89 条医疗纠纷相关视频，但其中的 76 条被抖音 「罔顾事实」 地处以限制流量，甚至账号被处理……
二
抖音在此次事件的回应公告里，煞有介事地说，「治理违规内容，是平台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
义不容辞，不代表可以担当。
看到现实了吗？在伤害发生的全程，抖音并没有能力、未来也不可能有能力独立去判断三起医疗纠纷的孰是孰非。
既然对真相与是非都无从断定，那抖音怎么去判断哪一方的内容是实质的违规？怎么知道是哪一方，正在另一方的生命里，划出长长的伤口？
架是在抖音的地面儿上掐的，伤是在抖音的地面儿上受的，流量收归了抖音，但抖音没有能力去主持这个正义，只能出来说几句和稀泥的话，「事实我管不了，但狠话脏话不要说，你把你说的狠话撤一撤。」
而当下一个医疗纠纷或者任何涉及专业知识的纠纷，在抖音上对峙时，抖音能做的，大概率也只能是与这次事件相似的软性处置——限流、不予推荐。
这样的软性处置，就注定了拉扯乃至 「攻击」 是长期的。一如邵医生遭遇的，长达 7 个月的网暴。
一个遭遇过小型网暴的朋友说，每个刷评论的夜，都像过了一个世纪。而在这样的长期对峙中，先崩溃的，是那个感受到了最大委屈与无望的人。
三
十年前的魏则西事件，被视为是百度一步步失去用户信任的开端。尽管在这之后，百度对医疗竞价排名做了一系列调整。
邵医生的惨痛中，抖音的责任并不是当年百度那样的主观之恶。可之于抖音更大的危机是，抖音恐怕无法像百度那样，做出真正有效的调整。
在主流的商业描述中，抖音已经形成了一个强大的闭环——这个平台用公众的情绪，喂养大算法工具；又用强大的算法工具，继续吸收并驱动公众的情绪。
百度当年需要拆掉的，是一根柱子。可抖音无法从它的闭环之中，把愤怒抽走。
因为，愤怒这个情绪分支，对抖音乃至对所有社交平台，都异常重要。
《智人之上》 的作者尤瓦尔举过这样一个案例。2016~2017 年，缅甸政府军与极端分子发动过一场针对缅甸罗兴亚人的种族清洗，杀害了 7000~25000 名罗兴亚人。事后联合国调查团的结论认为，通过散布充满仇恨的内容，脸书在这场冲突中扮演了 「决定性的角色」。
尤瓦尔写下这样的评论：
「就算是对脸书最严厉的人，也不会觉得脸书的管理者想煽动大屠杀。但在 2016~2017 年，脸书的商业模式依赖于提升用户参与度。只要用户参与度增加，脸书就能收集更多数据，卖出更多广告。用户在脸书停留的时间越久，脸书就越有钱。根据这种商业模式，人类管理者给脸书算法定了一个首要目标：提升用户参与度。
随后，算法用几百万用户做实验，发现最能提升参与度的办法就是让人愤慨。比起慈悲的布道，充满仇恨的阴谋论更能提升人类的参与度。所以，为了追求用户参与度，算法就做出了一个致命决定：传播愤怒。」
而一旦用户在某次群体性愤怒中，与平台完成过 「共创」，愤怒这个工具就不再只属于平台，而成了用户与平台间联系的一条脐带。
如果，抖音是我产生、贡献最多愤怒的地方，等到有一天，当我想升堂审判个谁，你猜我会去哪儿？
如果，我上一次参加网暴时，平台推给我的那条视频，点燃了我的愤怒。等到有一天，我想讨伐个谁时，你猜我会做什么样的视频、讲什么样的故事？
如果，算法一次次把对方投诉无法下架的视频推给我，你猜，我懂不懂什么样的表达既能让平台无从判定违规，又能让对方陷入自证的困境？
算法曾经对人的算计，让人知道如何反向算计算法。
在邵医生的遭遇中，让她特别形单影只的，是三个医疗纠纷的家庭，在抖音上相遇，形成了对她的围攻。
抖音早年，曾因 「社交推荐」 功能，广受侵犯隐私权的争议，这并没有阻止抖音推广这个功能，因为这能带来切切实实的增长。
时至今日，估计依然是这个功能，带来了抖音并不想面对的，切切实实的汇流。
如果今天，某个平台觉得，自己被要求了并不该自己承担的责任，也可以回头想想，是不是当年拦截到了，本也不该那样澎湃的流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花儿街参考，作者：林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