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袜崇拜，能让美国再次伟大吗？

就像 《亮剑》 里楚云飞换身军装，都能从美式小翻领品出民主芬芳的道理一样。

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时尚不是浮皮潦草的风格宣告，而是意识形态的延伸。

高定是阶级的幽灵，T 恤是民主的降临，军装是国家的剪影，一切时尚趋势的流行，背后都是某种意识形态的崛起。反过来说，每一次意识形态的震荡，也都会催生新的时尚语法。

在美国，随着特朗普的上台 「MADE IN USA」 的时尚概念也开始受到关注。

但，他们真的能在孤立主义风潮中形塑出美国风格吗？

今天，美国人穿的衣服 98% 来自国外生产。

其中底层缘由并不难理解，便宜，是一种美国精神。

今天，Bankrate 的一项调查显示 84% 的美国受访者表示会在节假日购物尽量省钱；19 世纪的托克维尔则揶揄美国对实用主义的追逐，以至于被欧洲知识分子视为一个 「cheap and nasty -廉价且粗俗」 的国家。

长期以来，得益于全球化，美国民众沉溺在实用主义的快乐中尽情购物，跨国服装公司借此不断扩张。但在特朗普上台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一些人试图做一些原汁原味的美国货。

「那些想在美国做衣服的人，并不是单纯为了金钱，而是有更大的意识形态的野心。」Alex Goule，《Crafted With Pride-自豪制作》 一书的作者这样说，这本书是一本纯美国制作品牌的白皮书。

「『Crafted With Pride』 既是书名，也是美国上世纪 『Made in USA』 运动的标志性口号，其衍生标语 『Crafted With Pride in U.S.A.』 在 1980 年代广泛出现在服装、家具、电器等产品上」。

在今天东京下北泽的中古店里，印有该标语的产品颇受行家喜爱，总能卖个好价

创建于 2013 年的 American Trench，是目前得到最广泛媒体报道的新兴纯正美国品牌。

创始人 Jacob Hurwitz 是一个怀旧的人，他在公开场合多次提到往日，也就是 20 世纪中期：「那时美国人穿的衣服都是国产国造，根本不像现在，全是进口货。」

作为一家价值观导向的小公司，American Trench 小心翼翼地选择自己的供货商，以维护美国制造的招牌。

他们从科罗拉多州买来羊毛原料，再到纽约皇后区为拉夫劳伦代工的费拉拉工厂设计制作。Jacob Hurwitz 相信，双方的合作足以生产出媲美欧洲奢侈品质量的服装。

在最新的海军蓝 Blazer 产品中，American Trench 向 Brooks Brother 借鉴了宽松的剪裁，又选用了半衬工艺，他们对外声称这样的成衣价格一般要卖 1100 美元，但因为想要让更多消费者体验美国制造，他们保守定价 795 美元 （约合人民币 5500 元）。

虽然对外他们宣称半衬工艺是匠心杰作，但这种工艺只是介于全衬与粘合衬之间的中端工艺，更像是在美国制造品牌价值观和成本之间的折衷策略。

根据 2021 年美国劳工统计局发布的报告，美国家庭平均每年在服装上消费 1754 美元，基于这个数字，American Trench 的西装外套价格当然不便宜。

比这件 「精工外套」 更能传播 American Trench 品牌背后意识形态的，是其推出的袜子产品。

报道显示，这家公司的收入至今为止主要依靠的不是衣服，而是 14 美元一双的袜子，据报道该公司 60% 的收入都来自它。

这双袜子，在中国可能像是拼多多爆款，在日本是全家便利店木村拓哉同款，而在美国，它是一种政治记忆的复燃，是一个国家梦回肯尼迪时代的信号。

肯尼迪可能是美国现在政治中的最大公约数，作为民主党总统，他在网络上得到了特朗普支持者的神话：

一方面他们认为肯尼迪是因为挑战美联储而被刺杀，这种叙事中特朗普成了肯尼迪挑战深层政府的继承者。另一方面，Qanon 甚至说肯尼迪的儿子没死，正跟特朗普一起联手拯救美国人民。

有力、活力、美国优先、英雄化的遭遇，让肯尼迪的形象和当代右翼不谋而合，所以任何带有肯尼迪的元素都会受到追捧，更何况是 MADE IN USA 的呢？

肯尼迪袜子的销售魔力，恰恰体现了致力于重塑美国制造者处境的尴尬——美国制造可以，但昂贵的美国制造不行。

涉及民生，所有观念设计与美学都要给价格让步，全球老百姓均是如此。

全球化产业转移，给特朗普 MAGA 理念带来的困难不仅仅是供应链不在，成本高企，更重要的是无人可用。

1950 年代初期，服装与纺织行业就业人数有 210 万，在美国制造业中就业排名第 3，仅次于机械/金属制造与食品加工。但时至今日，这个数字只有 47.1 万。

随着美国服装产业的萎缩，工厂关闭，工人下岗，新时代的纺织工业不再是就业的蓄水坑。随之而来的是技能的失落。

「我们品牌很多产品都是拿滞销面料制成的，我们没法在美国采购面料，因为这里本身就不能生产... 洛杉矶的工厂都比较落后，跟我们其它地区的工厂根本没法比。」 洛杉矶女装品牌 Reformation 的运营副总裁 Kathleen Talbot 对 BOF 这样说道。

我们从小就接触美式概念，在直觉里，我们总会认为它是具象的：

它是坐在妈妈自行车去自由市场闻见的老北京美式炸鸡味，是滑板和 oversize 的青春，是耳机里响着的嘻哈节奏。

如今，当旧西方以 LVMH 为代表的时尚集团开始统摄一切，东方日韩凭借流行文化赢得关注，美式时尚的韵味也显得不再明确，就像政治一样陷入了身份危机。

在这种状况下，凭借本土制造，真的可以让美国时尚恢复活力吗？

这事我们得从头去看。

今天隐藏在美国时尚从业者身后那种淡淡的焦虑，英国金融时报在 2020 年名为 《美国时尚界为何陷入困境？》 的文章就直接指出：

「美国设计师错过了经济衰退后的繁荣时期。在这段时期，欧洲奢侈品集团创下了销售纪录... 美国没有像 LVMH 那样的机构，来耐心培育年轻品牌的发展，许多品牌依赖于私募股权公司，而这些公司预计三到四年就能获得投资回报.... 现在留给美国的问题是：该怎么办？」

美国第一次的时尚焦虑发生在 1938 年。

当时，美国服装设计师、劳工活动家 Elizabeth Hawes 在 《时尚是菠菜》 一书中抱怨美国时尚只是法国的追随者，没有灵魂，是被巴黎控制的傀儡。

Elizabeth Hawes

从 18 世纪建国以来，效仿法国就是美国的流行文化。直到 Elizabeth Hawes 抱怨的 20 世纪 30 年代，美国时尚买手乘坐邮轮往返于巴黎和纽约之间为有钱人代购，他们乘坐的诺曼底号被戏称为第七大道特快。

虽然当时美国 80% 的服装都是美国制造，但他们的设计都来自法国，不是购买授权就是直接抄袭。

基于这样的流行趋势，你就能理解为什么 《革命之路》 里爱波对巴黎有那么强烈的向往了。

美国时尚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刻，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

法国的沦陷使得时尚陷入停滞，失去老师的美国服装行业，从此开始探索自己本土的服装灵魂。

在设计上，被 19 世纪欧洲人观察到的美式实用主义开始在服装设计上显现。

更能体现这一点的是 McCardell 在 1941 年为 Harper』s Bazaar 一项 「既能做家务又能参加鸡尾酒会的裙装」 设计挑战中，推出的一个由 5 件单品组成的衣橱体系。

当时，他声称衣柜里的物件单品的任意搭配，可以满足女性在任何场合的穿衣需求。虽然这种思路在今天看起来稀松平常，但在当时是跨时代的，要知道旧时代的时尚是没有混搭的，礼服是礼服，便装是便装。

《vouge》 杂志上，一套名为 1942 制服被杂志编辑这样描述：「它适合工作、生活的一切场合。」

随着美式设计的出现，从业者也开始宣传自己的叙事。1943 年，Eleanor Lambert 创办了 「时尚周」，后演变成如今的纽约时装周。

如果说这套叙事有什么核心思想，那就是以大众化、功能化、民主化为核心的成衣时尚——过去世界以高级定制为时尚，成衣只能算人与野兽区分的布条子。

Eleanor Lambert

虽然二战结束后，美国的时尚编辑重新回到巴黎取经，但以美国为主导的成衣时尚观念已经站稳了脚跟，打开了新的可能。

当 Dior 还在发布 「New Look」 时，美国正凭借强大的服装工业生产力和借好莱坞、民权运动、青年文化把 T 恤、牛仔裤变成全球制服。

回看美国时尚之路，它压倒旧欧洲时尚靠的不是工艺、历史，而是依靠观念和制度获得的优势：强大的产业链、普世的观念和文化影响力，让美式时尚成了人人可以参与的美好游戏。

但也正因如此，当制度不再更新、全球市场变得高度趋同，美国时尚反而更容易陷入 「失语」。

"Tu vuò fà l'americano" 是一首意大利讽刺歌曲，1956 年发行

当时背景是，战后的意大利经济、生活方式、娱乐产业深受美国影响，年轻一代趋之若鹜 Carosone 以嬉笑怒骂的方式，嘲讽那种外表模仿美国生活方式的意大利人

美国时尚的灵魂是什么？是 MADE IN USA 吗？

我觉得是融合。仅就男装而言，美式风格是由 Levis 牛仔裤、踢不烂组成的街头风格和以 Brooks Brothers 衬衫和 RPL 的常青藤风格组合而成的。

虽然在一些美国愤青眼里，这样的时尚分裂显示了美国普遍存在的阶级裂痕。但美国的时尚精神，恰恰是在粗蛮户外和精致制服中融合出的松弛、自由，这是一种折中主义。

这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智慧。站在今天无论审视时尚，还是审视古往今来所有的盛世，你会发现融合、开放才是一切活力的来源，丧失这种精神意味着必将迎来从表及里的溃烂。

今天在广泛存在美国制造情绪，是对 1980 年代 「Crafted With Pride」 运动的一次复写。

和今天一样，1980 年代的运动也是对自身制造业危机的情绪性回应，他们都企图运用文化认同去挽救制度性萎缩的产业结构，但最终成为了爱国主义的空洞标签和一场有关工人浪漫的资本营销。

今天美国人渴望的本土制造，源自他们对全球化的怨恨，源自他们对往日时光的追忆，但很多失落未必是体制的缘故，更多是发展的必然代价。

全球化发展到现在，本土制造的复辟，与其说是为了重新点燃工厂的烟囱，更像是安抚一种逐渐失效的身份焦虑。

虽然对于实践这件事的人来说，用毛呢、黄铜拉链缝制一件衣服，就是在编织一个想象中的美国。但在时间洪流里看，他们更像是一场表演：

用不了多久，这些用心制作的 MADE IN USA 的衣服，就会出现在下北泽的中古店里，成为某种小众爱好者的收藏了。

5 月的一则新闻显示一盒 100 包中国产的编织发的价格两年来首次上涨，从 250 美元涨到了 300 美元。

从业者声称做脏辫的越来越少了，同时美国也开始出现了模仿中国的盗版发辫。

就像现代都市中，一个人无法独立于社会生活，全球化的时代，时尚如此，国家亦如是。

好的时尚不会鼓吹自己的道德力量，成熟的政治也不会刻意强调自己的正义，力量不来源于标榜，而是会像他们最敬爱的肯尼迪总统说的那样：

「我们不会试图把我们的生活方式强加给任何人，而是让它散发光芒，任由大家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