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刺猬公社，作者｜白棉，编辑｜陈梅希
一位 81 岁的老人回到家里，一如既往，家里很安静，只有她一个人。柜子里摆着孙辈们的照片，床头堆着治疗关节疼痛的药瓶。
老奶奶抱起在床上躺着的一个洋娃娃，孤独的独居生活里，这是每时每刻都陪伴着她的伙伴。
她凝视着娃娃圆圆的眼睛，诉说对娃娃的爱，「我对你的爱直到月亮，再回到你身边。」 娃娃回应奶奶：「奶奶，即使你在我身边，我也想念你。」
这不是科幻电影里想象的画面，也不是 AI 生成的剧情，而是真实发生在韩国首尔的故事。
这个洋娃娃由韩国初创公司 Hyodol 制造，内置了 GPT 等 AI 模型，可以和老人进行日常聊天，每日提醒他们按时吃药和用餐。
结合问答和实时监控的传感器，洋娃娃能够及时向相关社会工作者或家人反馈老人的身心健康状况。在社会和家庭照护有限的情况下，这些可爱的洋娃娃不仅是忠实的倾听者，更是 24 小时的一对一护卫。
韩国政府曾与 Hyodol 合作给独居老人发放娃娃，目前已经统共有超过 1.2 万台 Hyodol 机器人被安置在韩国老人的家中。
据市场研究机构 Grand View Research 统计，2024 年全球智能陪伴市场规模已达到 281.9 亿美元，预计将以 30.8% 的复合年增长率持续扩张，2030 年将达到 1407.5 亿美元。据国泰君安研究院测算，陪伴机器人在我国老年人群中的潜在市场需求约 4200 亿元人民币。
陪伴老人的需求之下，国内 AI 陪伴养老是否是一片蓝海，当前的 AI 陪伴技术又是否照见银发群体？
陪伴老人的硬件，找不出合适的
据世界卫生组织数据 ，2020 年全球 60 岁以上人口数量就已经超过 5 岁以下儿童人数。老人对陪伴的需求已是老生常谈，但这是所有老龄化社会不得不面对的议题。
在亚洲，韩国已迈入超高龄社会，日本几乎每三个人中有一个老年人，中国是全球老年人口最多的国家，国家统计局预测 2035 年左右 60 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破 4 亿。
在中国银发经济的市场上，人们的关注点更多落在老年人的安全需求上。无论是社区适老化改造，还是市场上的 「银发经济」 产品，大多都集中于解决 「跌倒了怎么办」「生病了谁知道」 的物理安全问题。
但除却基本的身体安全保障，老年人作为人本身的情感需求也亟需被看到。
老年人有多渴望娱乐？从一个短剧行业数据可见一斑：24 年广告和市场营销平台秒针系统发布的 《中国微短剧市场发展研究报告》 显示，中老年人在观众总数占近五成，且付费活跃程度高于平均线。
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速，在中国，子女与父母分居两地成为常态，「空巢」 与 「独居」 成为许多老年人生活的日常。《第五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 显示，全国独居老人比例已达 14.2%。
物理距离的拉远，使得子女的日常关怀变得困难，老年人内心深处的孤独感难以排解。另外社会服务体系也难以完全填补空缺，养老服务人才队伍短缺状况严峻，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调查显示长期从业者占比仅 13.7%。
根据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 2018 年健康与养老追踪项目的数据，42% 的中国女性和 29% 的中国男性有较高的抑郁风险。世界卫生组织报告称，社交孤立和孤独影响大约四分之一老年人，是晚年心理健康问题的关键危险因素。
目前，国内市场上能够起到一些陪伴作用的智能机器，主要被称为陪伴或者家居机器人。在购物平台上搜索 「老年人陪伴」 等关键词，大部分机器人仍然集中在针对独居老年人的安全需求上，提供安防检测、室内移动、一键呼救或远程监护等功能。
除此之外，部分打着 「陪伴」 旗号的硬件设施，本质是一个集成电视和语音 Siri 功能的智能平板或音箱。
它们可以单向提供信息，但难以和老人实现真正的实时情感交流，相似的硬件形态加上千篇一律的回答使得一对一的陪伴感难以实现。
当下智能养老市场难以完全满足老年人的情感需求，正因如此，如果想为长辈挑选陪伴硬件，很难挑选到合适的产品。
社交媒体有帖子提到，自己想为说云南方言的 「高需求」 奶奶找一个操作简单的 AI 陪伴硬件，希望能通过实时的交流来帮助老人缓和孤独感，但感到市场上并无合适产品。
蓝海之上，数亿老年人的情感空缺有待填补。
靠 AI 玩具，难以填补缺口
人工智能技术，尤其是大语言模型的出现，理论上为填补这一市场空缺提供了可能性。
要想实现真实的情感陪伴，内置的智能大脑必须超越相对落后的 Siri 式问答模式。一个成熟的陪伴型 AI，需要能够精准识别语义，理解对话背后的情绪，甚至主动发起有温度的对话，进行有效的情感抚慰。
除了 Hyodol 娃娃，国际市场也出现了其他专注 AI 养老陪伴的产品。以色列公司 Intuition Robotics 开发了一款酷似 「台灯」 的陪伴者 ElliQ，2022 年 ElliQ 商业化发布，迅速在北美多个州政府和医疗组织中落地应用。日本兼松公司近期宣布与该公司合作开发适配日本市场的 ElliQ。
除了最基本的提醒用药、监测健康和视频通话功能，ElliQ 最大的突破是具备 「主动性」 的情感关怀——想象一个机器人可以主动观察到你的情感变化，会在低落时主动询问安慰。
同时，基于 GPT 语言模型和长期记忆存储能力，ElliQ 能够和老人开启和进行有深度的谈话，找到合适的时机发起对话，还能记录生活记忆并分享给家人，甚至带着老人进行正念练习、逛虚拟博物馆。这种深度交互和主动关心，老年人能够很轻松地感受到 ElliQ 「真心实意」 想要陪伴自己，把它看做了解自己的生活搭子。
情感价值不只有深度对话，也可以是吸引人的温暖形态。玩具天然带给人疗愈感，拟人化、拟物化的可爱外形是重要的加分项。
在 AI 陪伴这个领域，玩具形态是一个绕不开的品类。日本机器人公司 Groove X 开发 LOVOT，形态酷似 「毛绒玩具」，内置的传感器和 AI 算法使能够像宠物一样对触摸、声音和呼唤做出反应，通过眼神和叫声传递情感。
LOVOT 有着真实可爱的 「生命感」，能够缓解人们独处时的孤独。2023 年 6 月 LOVOT 进入中国市场，在上海开出首家线下门店，单只售价 29800 元起，附加 880 元/月的订阅费用。
2024 年中国公司萌友智能也推出了 AI 宠物 Ropet，毛绒绒的外表加上恒温触感，希望通过柔软时刻提醒人们发现和表达爱，近日该公司完成数千万人民币 A1 轮融资。
图源 Ropet 官网
尽管国内 AI 陪伴硬件的用户群体大部分还是儿童或女性，但市场上的玩家也都看到了银发市场的潜力。
FoloToy 是 AI 玩具初创公司，瞄定用户为 3-9 岁的孩子，成立于 2023 年 7 月，产品主要是为传统玩具注入交互能力，推出仙人掌向日葵等形态玩具，开源社区让用户可以自行定制发挥创意，整体价格在 200 元-500 元之间。
创 始人王乐告诉刺猬公 社，有用户反馈希望为自家年老的父母或爷爷奶奶定制产品，询问是否可以用 AI 玩具这种形态来解决老年生活中的一些 （陪伴） 问题。
FoloToy 也曾与养老院合作进行小范围的尝试。他们为老人量身定制了聊天机器人，制作 AI 电话机模拟访谈帮助老年人撰写回忆录等等。
在与养老院的接触中，王乐发现，很多老人实际上非常缺少聊天陪伴，一个能随时聊上几句、摸一摸、抱一抱的 AI 玩具，就能带来很大改善。
不过，刺猬公社通过访谈和调研中发现，国内不少 AI 陪伴赛道的玩家认同老年市场的需求，但投入开发专一产品线的企业并不多，行业仍处在 「观望+尝试」 的早期阶段。
AI 玩具 公司跃然创新 （Haivivi） 发 布的 AI 玩具 BubblePal 是一个白色的圆形挂件。孩子们把它挂在玩偶的脖子上，就可以和喜欢的玩偶们对话。
截至目前，BubblePal 总计销量已突破 25 万台。即便已经验证了 AI 陪伴在儿童市场的商业模式，该公司也表达了对进入老年市场的谨慎。
他们认为，老年市场的用户拓展难度高于儿童市场。「成年人跟小孩天然存在区别。从情感陪伴需求角度出发，老年人可以玩手机、跳广场舞、打麻将等等来消遣，而小朋友的消遣方式有限，更多还是依赖于成年人，这也意味着对情绪陪伴类的产品有更多的需求。」
FoloToy 也给出了坦诚的回答，表示在未来两到三年内没有专门为老年人设立产品线的计划。「我们能做一些，但偏向和养老机构合作的公益性质项目」，王乐说，「公司团队本身不大，很难同时照顾所有人群。」
老人的情感需求，比想象中复杂
AI 陪伴养老推进缓慢，技术并非无法触及，而是商业化落地途中布满了现实的挑战。首要的难题在于产品本身——老年用户的要求比想象中更高。
跃然创新方面表示，成年人对产品的容错率低于儿童。「一个 AI 玩具回答问题简单或偶尔出错，孩子可能不那么介意。但成年用户可能会因此觉得产品 『蠢』，从而完全放弃使用。」 这意味着产品必须提供远超及格线的交互体验，背后是技术、成本等投入的增长。
FoloToy 创始人王乐则表示，产品真正适应养老场景肯定需要投入新的精力。「我们曾和养老院合作，希望 AI 能聊养生、天气和新闻，讲讲家常菜的做法，加上提醒吃药功能等等。」
老人们大都愿意和好奇 AI 新技术，但当下的产品能否真的给予老人需要的信任和回复，也许要打一个问号。
据复旦大学 AI 向善与数智养老研究中心团队调研，最开始老年人都会尝试使用大模型，当做能唱歌的玩具或者倾诉的树洞，但通常在使用 2 到 3 周后就不再使用了，主要原因是他们觉得大模型不友好——模型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老人的絮叨表达，或是打断，或是答非所问。
老人的语言习惯往往夹杂方言，同时情感需求更加复杂，例如死亡恐惧与自我价值焦虑等等。目前行业内缺乏真正懂老人的模型语料，这也影响 AI 对话对老人的友好程度。
在商业考量之上，更深层的是悬而未决的伦理与法律风险。 如果 AI 提供了错误的健康建议并导致意外，开发者、购买者和使用者之间的责任归属尚不明确，这是企业面临的显著风险。
文章开头提及的韩国 Hyodol 娃娃在收获肯定的同时，也引发了关于隐私与安全的辩论。Rest of World 报道指出，曾发生老人因玩偶说 「想听溪水声」 而冒险前往溪边的案例，厂商紧急删除语句。AI 采集的数据涉及健康、习惯等高度隐私，存在安全风险。
另外还有老人在 Hyodol 娃娃维修期间冲到公司索要玩偶，甚至要求死后与玩偶合葬。老人是否会因为对 AI 产生过度依赖，反而减少了真实的社交，也是所有从业者都必须面对的伦理问题。
但这些不意味着情感陪伴赛道的沉寂。资本依然在涌入： 可触未来开发 LOOI 机器人，通过一个巧妙的底座将手机变成独属于用户的个性化智能伙伴； AI 公司玄源科技近期完成数亿元融资，计划做有生命感的机器人。
虽然当前 AI 陪伴科技公司直接目标均非老年市场，但这些不断进步的技术和产品探索，也许有朝一日也能让孤独的老年人群体从中受益。
技术不需要成为 「人」。回归人本身，才是陪伴技术发展的根本。科技的发展浪潮下，老人不应当成为被数字鸿沟划分出去的群体。他们需要在互动和帮助下被看见，被当做社会里的重要他人。
参考资料：
1.《AI robot dolls charm their way into nursing the elderly》，Rest of World， 2025 年 8 月。
2.《AI Companion Market (2025 - 2030)》，Grand View Research。
3.《中国微短剧市场发展研究报告》，秒针系统，2024 年 2 月。
4.《AI 如何对待正在变老的人》，一席，2025 年 5 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