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7 月 11 日 下午 11:02

「今天禁止加班」


当中国年轻人还在岗位上卷生卷死,日本已经开始 「禁止加班」 了:电脑自动监控加班时长,HR 跪地发传单抢人,应届生起薪 1.3 万还能挑公司,98.1% 的就业率让 「不失业」 成为常态。

这场职场变革背后,是日本经济增幅放缓、劳动结构改变的现实。越来越多不爱卷的年轻一代意识到,当劳动力从过剩转为稀缺,打工人终将拿回属于自己的议价权。

加薪不加班

每周三下午五点半,办公室里都会准时响起一段广播:「今天是禁止加班日,请大家按时下班,早点回家。」

康朋觉得这事儿有点好笑——毕竟大家平时也不加班。

他在东京一家精密仪器制造公司做市场工作,过着朝九晚五的规律生活。除去一小时午休,一天工作 7.5 小时。公司实行弹性工作制,每月干满 150 小时就不扣钱。如果想提前下班,只需要在部门群里打个招呼,不用看老板脸色。

毛毛的公司更 「极端」。为了严控加班,公司给员工电脑装了监控软件,几点开机、几点关机、一天工作多少小时,系统都会自动记录。按照规定,员工每月加班不能超过 20 小时,否则公司就会被劳动局约谈。

「特别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入职第一年原则上不允许加班,到点儿必须关机回家。」 毛毛说,这两年,不少企业甚至会把 「几乎不加班」 写进招聘启事里,以此来吸引应届生。

日本电车内的就职广告

这是很多 「过来人」 无法想象的。

「以前日企给人的感觉非常死板。」 毛毛学日语出身,毕业后曾在上海一家日企工作过几年,工资低。印象中,那时候后辈哪怕手上的活儿干完了,也不敢走,要等前辈先站起来。「但现在年轻人都不喜欢加班,到点儿就走;如果这家公司加班多,我就辞掉了。」

公司这么做,不光是因为风气变了,更是现实倒逼的——现在的日本职场,已经悄悄进入了 「卖方市场」。年轻人不爱卷,加班多、待遇差的岗位,可能连面试都约不来人。

「现在是毕业生挑公司。」 毛毛观察,大多数人手上都握着好几个 offer,「然后挑一个自己想去的。」

日本文部科学省和厚生劳动省发布的数据也印证了毛毛的感受:2024 年春季毕业的日本大学生就业率达到 98.1%,创下有历史记录以来的最高水平。今年这一数字仅下降了 0.1%。

这意味着,应届生只要愿意工作,就几乎不会失业。

与此同时,许多日本企业也在通过加薪吸引应届毕业生。日本经济新闻社实施的一项招聘计划调查显示,2025 年日本应届生平均起薪超过 25 万日元 (约合人民币 1.3 万元),刷新历史最高纪录。上调起薪的企业中,80% 是为了 「确保人才」,超过一半则是考虑到物价上涨。

「很多公司都会提高应届生的起薪,比如优衣库,今年给应届生开出的工资是税前 33 万日元,相当于 1.6 万元人民币,甚至比我们这种工作好多年的都高。」 毛毛说。

超级卖方市场

去年 7 月,博主 @凯撒在日本 曾在一场招聘会上看到,一家企业的招聘人员跪在地上分发传单。他用手机拍下这一幕,发在社交平台上,引发了网友热议。

他后来解释说,这种 「下跪式发传单」 一方面确实因为企业缺人,另一方面也是日本服务文化的一部分。

对很多中国网友来说,这种场面几乎超出想象:过去在招聘会上高高在上的企业方,竟然会低头、鞠躬,甚至跪地求人。

「用我们的眼光来看,可能觉得有点过了,」 曾在日本生活过 8 年的博主 @庆樱日语 告诉冷杉 RECORD,但在日本,企业往往希望招进来的人能够稳定、长久地在这里工作,所以负责招聘的团队也希望从方方面面给应聘者留下一个好印象。

为了留住人,不少公司不仅从待遇上做文章,还会在内部设立各种支持机制。@庆樱日语 提到,他曾就职的那家公司因为当时大力推进全球化战略,每年都会招收海外留学生。为了让这些 「外来者」 尽快适应公司环境,公司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委员会,为留学生提供生活建议、职场辅导。

@庆樱日语 2018 年离职时,公司人事交给他一个信封,对部分想要重回岗位的前员工实行 「Welcome back 制度」

「招聘人员下跪这样的场面,在日本并不常见。」 毛毛说,「但它背后的问题——企业缺人,却是当下非常普遍的现实。」

在日本生活的人,几乎都能感受到这种变化。打开电视,铺天盖地都是求职网站的广告,面向各个行业、各个年龄层。毛毛有时候在电车上也会看到,东京及周边各地举办大型招聘会的信息。

跳槽的现象也越来越普遍——这在以 「稳定」 著称的日本职场并不常见。

毛毛所在的部门总共二十几人,过去三年间已经有五六个同事陆续离开。这样的流动率,在日本传统企业里算得上是 「高频震荡」 了。

以往的日本职场,是另一番景象。很多公司奉行 「终身雇佣制」,从你走进公司那一刻起,就默认你会一直做到退休,合同没有年限,也几乎不会主动解雇员工。跳槽,在那个体系里是个反常的词,甚至有些人一辈子没换过工作。

跳槽的理由很现实:涨薪难、升职难、氛围紧张,或者就是干得不开心。「日企虽然也涨工资,但真的很慢。」 毛毛说,「一年涨一点点,除非你升职,不然根本感觉不到变化。」

「现在因为各家公司都缺人,所以你跳过去,工资不一定降,级别也不一定降。」 换句话说,跳槽不再意味着从零开始,而是被视作 「升舱」 的机会。

她提到一个前同事,在公司干了 21 年,最终因为和上司不合辞职。换到新公司后,直接升到了部门主管的位置,工资也涨了很多。

「他的资历也在那儿嘛,」 毛毛说,「现在反而更值钱了。」

而留给公司的,是一个个突然空出来的岗位。于是,填补空缺的任务,就落在了一批又一批的应届生身上。

「我们公司这两年招收应届生的数量一直在上升,去年招了 500 人,今年一下子招了 800 人,明年好像还要追加,就是人一直不够。」 毛毛说。

但作为 「25 卒」 毕业生,康朋的求职路并没有这么平坦。

他供职的公司规模不大,总共几百号人。他是今年新招的 8 名应届生中唯一的外国人。

日本应届生的求职季漫长,往往从毕业前一年就开始了。

留学生找工作并不轻松。去年 1 月到 8 月就职期间,他跑了七八十场面试,最后拿到三个 offer。

同期的日本同事显然没那么辛苦。有人在招聘季结束前两个月才开始找工作,只面了几家公司就顺利上岸。

康朋今年 5 月去参加公司的内定会 (小红书 @躺平的在日小康)

「日本人的就业率真的挺高的。」 康朋说,「不管是大学毕业还是读了专门学校,基本都能顺利找到工作。但像我这样的留学生,真实就业率大概只有 30%~40%。这还是宽泛地算上了很多进华人企业、去干蓝领工作的。」

他看过一份关于外国留学生就业情况的调查,里面的数据和他的感受基本吻合:在日外国人的就业难度,远比官方数字所呈现的要高得多。

康朋还提到,并不是所有行业都不加班。

「比如和我一届的一个同学,文科生零基础转 IT,回家还得继续学习。另外像建筑行业、物流行业,加班会比较多。」


从 「就业冰河」 到 「反选时代」

日本年轻人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对 「找工作」 这件事是带着恐惧的。那是日本就业的冰河期——大学生就业率长期徘徊在 60% 以下。

在日本经济高速增长的 1980 年代,这项数据曾一度稳定保持在 70% 以上,但在 1993 年攀上 76.2% 的高峰后突然开始一路加速下滑。到 「失去的 10 年」 刚结束的 2000 年,大学生就业率降到了 55.8%。那一年,名叫小林美希的女大学生迎来了自己的毕业季。

「那是历史性的一年。」 她在后来出版的 《就业冰河》 中写道,「泡沫经济崩溃,出现了金融危机,中老年被裁员,应届生的招聘岗位也大幅缩减。」

对于那一代人来说,「只要有工作就好,不管怎么样先找份工作干起来。」

直到 2005 年,日本才开始摆脱 「大学毕业生每两个里就有一个失业」 的困境,就业率逐渐恢复到 60% 以上。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 「工作」——只要合同期超过一年,无论是派遣工、临时工、非正社员,都被算作 「就业」。

在这一代人的生活轨迹上,工作的不稳定性悄悄影响着一切,从婚姻、生育,到买房、养老。于是,不会失业的公务员成了经济不景气的避风港,大学纷纷卷入 「考公热」,报录比一度达到 30:1。

那也是 「过劳死」「工作抑郁」 频频出现在新闻标题里的年代。

那时的公司,如同一个个密不透风的机器,把 「加班」 嵌入日常。夜里十点的写字楼依旧灯火通明,早晚高峰的地铁里满是戴着黑框眼镜、神情麻木的上班族。这么做的代价就是日本居高不下的猝死率,巅峰时期平均每 15 个日本人里就有一个因猝死去世。

劳动生产率也并未显著提高。除了没有加班费的 「自愿加班」 外,很多时候,加班只是为了向上司表演工作——只要待得足够久,你就是一个努力工作的好员工。

2005 年,18 岁的郭毅踏上了飞往东京的航班。彼时他只是个刚从国内高中毕业的留学生,目标明确:读书、毕业、留下。

他先是在语言学校打基础,接着一路读完大学、研究生。到他 2013 年修士毕业时,「安倍经济学」 已经开始见效。日本经济从低谷中缓慢爬升,就业市场也随之回暖。郭毅回忆当时看过的数据,「留学生从投简历到最后找到工作,大概在 80% 左右,比日本人高很多。」

但现实中,他身边一共 13 个中国留学生,最后留在日本工作的,只有 3 个。他是其中之一,「拿到一个 offer,平均要投 20 到 35 份简历。」

郭毅最终拿到了一份来自迅销集团旗下服装品牌 GU 的 offer。那是优衣库的姊妹品牌,在日本几乎人尽皆知。他从普通社员干起,做到了旗舰店高级店长。

早高峰期间,大阪上班族排队挤地铁

在他的观察里,日本就业市场的剧烈变化出现在新冠之后。

郭毅店里当时有 88 名员工,其中 26 名是外国人。新冠疫情三年,走了 25 个,只剩他自己。「客人进店了,总要有人服务吧?没人了,这就是缺口。」 他说,新冠疫情结束后,日本各行各业突然猛缺人。尤其像建筑、介护 (老年护理)等行业的缺口特别大,而 「日本人填不上这些坑」。

日本厚生劳动省公布的数据显示,2024 年日本出生人数降至 72 万人,连续 9 年刷新历史最低纪录。出生率逐年走低的同时,日本老龄化趋势同样难以遏制,2023 年老龄化率为 29.1%——这意味着几乎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老年人。

人口老龄化、少子化的双重夹击下,日本企业面临严重的劳动力短缺问题,必须开出更好的工作条件来吸引年轻人。

从 2018 年开始,日本政府不得不推行工作改革,比如设立无加班日,立法限制最大工作时间,强制员工休假等等。后来政府部门还带头实行上四休三的工作制,试图改善社畜们的工作环境。

仅从数据上看,效果还算明显:2024 年,日本人均月均劳动时间为 136.9 小时,其中月均加班时间降至 10 小时。亦有数据显示,东京地铁晚 9 点后的乘客数出现下降,傍晚 5-8 点则持续增加——这意味着上班族的回家时间在不断提前。

而如果单看就业率,日本的确进入了一个 「反选时代」,尤其是和泡沫经济破裂之后那段 「就业冰河期」 相比,现在的年轻人确实处在一个更有选择权的位置。

但康朋觉得,数字背后的现实,远没有那么乐观。

「从就职率来说,当然是比过去好了,但你真去问现在很多日本人,他们的工资待遇和三十年前比,差不了太多。」

(文中毛毛、郭毅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冷杉 RECORD,作者:欧海‍,编辑:卢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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