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表外表里 ,作者 | 严贝贝 陈梓洁,编辑 | 曹宾玲
刷到大班儿童免保教费这条消息时,幼师姜媛正蹲守在对家幼儿园门口。
继 3 岁以下婴幼儿每年 3600 元“ 国补” 后,短短一周,又一剂刺激生育的“ 强心剂” 出台。看着朋友圈铺天盖地的转发,姜媛仿佛嗅到行业回暖的气息。
但比起未来的期许,她更关心该怎么把手里一摞摞传单发出去。
如果当天不能发完传单、加满 8 个家长联系方式,她会被领导拎去工作群“ 游街示众”,拖累整体招生指标完成的话,还要面临降薪处罚。
墨墨的处境也大差不差—— 在商场摆摊搞免费手工课,她和同事忙前忙后哄了一下午孩子,最后却一个学生也没招到。
而这样的“ 赔本买卖”,她们年后就开干了,比秋季开学足足提前了半年。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幼儿园招生卷入白热化阶段,但仍然无法阻止一批又一批的学校锁上大门、消失在地图上。
这些幼儿园以私立园为重灾区,它们大多经历过开一家火一家、热钱扎堆的黄金年代,在行业剧变来袭时,仍对旧时光恋恋不忘,直至时代列车驶至自己跟前。
然而,雪崩来临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一、“ 没报上名,家长发律师函告我”
“ 有些妈妈怀着孕,就先来幼儿园考察了。”
“ 因为没报上名,家长发来律师函,要告我们剥夺孩子入学的权益。”
……
提起幼儿园刚开业时的趣事,郑园长如数家珍。十二年前,一头扎入学前教育后,她就过上了手机从早响到晚、每天接待家长忙到脚不沾地的生活。
“ 不止是我,同行们大都没有招生压力。” 郑园长说,彼时公立、普惠幼儿园增长缓慢,优质民办幼儿园也稀少,但城镇化带来了大量人口涌入,“ 孩子比学校多” 的矛盾日益凸显。
于是,摇号中签比率奇低、招生未开启就满额等不再是新鲜事,家长为了给孩子获取入园名额,挖空心思找门路,园长们招生季收到的“ 关系条子” 厚如字典。
郑园长在二线城市富人区开的高端幼儿园,就是被家长疯抢的“ 香饽饽” 之一:想入园得提前一年半排队,先交几万学费占名额;还要提前半年进行面试,1/4 的家庭会在此环节被筛掉。
然而,越是严格的条件,家长们热情越是高涨。
彼时,第一批 85 后、90 后开始当父母,他们对学前教育不再满足于“ 送孩子去幼儿园玩橡皮泥”,而是要国际化课程、双语教学、个性化培养“ 全面发展”。
加之如火如荼的房地产、互联网经济,孵化出了新中产阶层,一批具备高教育支付能力和精英育儿理念的父母由此诞生。小班教学、师资雄厚、服务“ 超标准” 的郑园长,正好与他们不谋而合。
“2014 年学费是 8-9 万,两年涨到 10 万。” 郑园长说,她们还不是最贵的,一线城市顶级园年费超 20 万,超越了许多 985 大学的 MBA 学费。
这样的“ 入学热” 和“ 涨价潮”,让郑园长迅速回本,也吸引了越来越多人进场分蛋糕。开业 2 年后,她周围 3 公里有好几家幼儿园随着新楼盘拔地而起,其中不乏面积大 4 倍的“ 超级幼儿园”。
可以看到,民办幼儿园在园人数不仅超过公办成为学前教育主体,每年仍以不小的增长狂奔。
这催生了红黄蓝幼儿园“ 暴雷” 事件,让高端幼儿园的口碑大打折扣,但那一年,郑园长还是斥资 2000 万,到新区筹办分校。
“ 家长们不仅挑软硬件设施,还关注教育理念、成果。” 郑园长解释道,自己“ 不做木匠,要做花匠,让孩子自由成长” 的坚持,让许多送了头胎来的家长,把二胎、三胎也送了来。
副园长艾尔也有类似的经历,2019 年她所在的小区里新开了另一家规模更大的民办园,导致她供职的民办普惠园生源从 500 人直降到 300 多人。
但她们始终踏踏实实教授和照顾孩子,不仅拼服务、拼课程,还拼老师对孩子的细心和耐心,第二学期生源又慢慢回升到 400 人,两家幼儿园各自守着一片天地。
看着孩子们在园内奔跑嬉戏,艾尔浸润在天真无邪的笑声里。殊不知,危机却已经在校门之外酝酿。
二、从“ 卷服务” 到“ 卷招生”
分校眼看着就要落地,办学资质却被取消了,郑园长焦虑得睡不着。
随着“ 小区配套幼儿园必须办成公办园或普惠园,不得办成营利性幼儿园” 的指令下来,她掏空积蓄、精心筹划的新园,变成了随时可能砸手里的“ 地雷”。
“ 想过环境会收紧,来得这么快、这么猛烈,有些措手不及。” 郑园长叹气道。
民办幼儿园的狂飙突进,滋生了问题外教、天价入园、裙带关系严重等乱象,促使国家提出了“ 两个比例” 目标:将公办园占比提高至 50%,普惠性民办园占 30%,限制过度逐利。
郑园长自认良心经营,但撞到了枪口上,也只能认倒霉。好在民办 0-3 岁婴幼儿托育仍被大力支持,她们便打了个擦边球,做起了高端托育园。
不仅新办的学校受影响,幼师苗苗多年工作的连锁民办幼儿园也难逃一劫。
第一年新开 1 家,次年新开 2 家…… 二胎放开后,苗苗所在片区的公办幼儿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兴建起来,至今已经开够了 5 家。
操场大、设施新、学费低的公办幼儿园,从“ 一园难求” 到“ 飞入寻常百姓家”,排队来苗苗这里报名的家长,不可避免变得稀疏起来。
更棘手的是,“ 严防幼儿园小学化” 的一声禁令,使得她们引以为傲的精英幼教变成了“ 超前教育”,民办学校与公办学校难以在教学上甩开差距,真正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
大风开始刮向每一个局内的幼教人。
苗苗所在的幼儿园,巅峰时期小中大班各有 5 个班,后来小班变成 4 个班、3 个班…… 随着学生一个个消失,她的教案逐渐变成了招生文案、朋友圈也变成了招生广告位。
“ 头比身子大。” 园长冷羽如此概括这几年的工作。以前她从不需要操心招生,近几年开始设立招生老师、助理专岗, 然而刚把账号矩阵、摆摊活动安排好,外界又卷到 next level 了。
她围观过别家的招生现场,大受震撼—— 台上,孩子们穿着华丽戏服,在兼具“ 声光电” 效果的舞台上,表演 《哈姆雷特》 的故事。
台下,三个镜头疯狂拍摄、录制,演出结束没多久,冷羽就在朋友圈刷到了制作精美的视频……“ 明明是搞教育的,快要卷成营销公司了。” 她叹气道。
但即使拿出了十八般武艺求“ 生”,效果也不见得好:“ 家长没有危机感了,以前晚一秒就怕报不上,离家近、师资好、设施过得去就行;现在货比四五家,要求抠到像素级。”
无奈之下,许多幼儿园不得不打出降价牌:降两三万还免一年餐费的不少,报名送花生油、大米甚至免一学期托管费的,也大有人在。
“ 但我们房子是最高峰那几年签的长租,员工社保、水电杂费、招生宣传还越来越贵。” 冷羽掐指一数,园里每月刚性支出得大几十万。
屋漏偏逢连夜雨,幼教行业的“ 达摩克利斯之剑” 也在这时落了下来——“ 少子化” 浪潮,在 2021 年波及幼儿园,此后在园人数逐年递减。
这场更大的“ 风暴”,让民办和公办园,统统难善其身。
三、“ 提着礼物去家访,求着家长交学费”
姜媛有种预感,自己马上又要痛失一位“ 上班搭子”—— 同事白天哭、晚上哭、第二天接着哭,眼睛肿得像馒头,完全不忍直视。
罪魁祸首是班上一位学生家长,因为觉得某些课程收费太贵,始终欠着不交费,校领导都提着礼物去做动员了,还是油盐不进。
“ 他们知道你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生源,所以在你的底线上蹦迪。” 姜媛气愤道,那位家长不仅拖欠,还鼓动其他家长一起“ 造反”,搞得幼儿园头疼不已。
但钱总是要收回来的,老师们只能硬着头皮日日劝、轮流劝,拉扯了一年下来,终于把学费“ 讨要完毕”,三个老师也被气走了。
苗苗同样深受其害,每次往家长群里发照片,她都要拜托同事一起“ 三审三校”:有没有孩子闭眼睛了、每个孩子的照片数量是否一致…… 力求避免任何差错发生。
否则,她就会被家长戴上“ 偏心” 的帽子,甚至收到赤裸裸的威胁:“ 不改正、不道歉,就去小某书曝光你们。”
而每每发生冲突,老师们都没有好下场—— 当孩子成了“ 稀缺资源”,家长变成了幼师的“ 甲方”。苗苗心累道:“ 园方不敢约束家长,都是约束老师。”
现在苗苗每天活在焦虑中,睡觉也保持开机以防被投诉,甚至做梦都会梦到孩子。
不仅家长难缠,学校也变着法子找她的麻烦。
强迫去公办幼儿园门口摆摊、拉亲朋好友买体验课刷好评、幼师变成“ 摄影师” 等,已经算“ 友好要求” 了。不小心填错学生身份证号扣 50 元,晚 10 分钟交表再扣 50,甚至星期一没穿黑裤子也要扣钱…… 苗苗是真的崩溃。
“ 就明里暗里,逼你离职,怎么就不能体面一点?” 苗苗忿忿不平。
虽然她知道,园方压力山大—— 上学期,小班总共只剩下 40 人,相比最高峰缩水 75%,其中还包括硬招进来的特殊儿童。
上个月,随着附近公办园开始搞暑假班抢生源,她带的中班 27 个学生里,有 10 个要转走,小班至今没招满人。
而艾尔供职的幼儿园,已经在这个盛夏,彻底倒下了。
去年,小区对面新开的公办园,抢走了她们大部分生源。今年初,附近又开了一所 18 个班的公办园。艾尔每周六都办入园体验,课程、美食免费送,还有 88 元一周的半日体验班,家长积极报名,薅完羊毛转头就去公办园登记。
闭园那天,她坐在熟悉的位置上,看到加入“ 失业大军” 的幼师们强忍眼泪收拾教案、和孩子们偷偷告别,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 公办园的门槛,对她们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艾尔说,全日制本科、35 岁以下、党员优先这些条件,直接把大多老幼师挡在了门外。
但从业 20 余载的她们个个是“ 育儿宝典”,孩子一个眼神、小动作就知道是饿了、困了还是想妈妈了,多年来也从未停止学习,论经验、论爱心、论情怀,她们不一定输。
艾尔知道,一个旧时代结束,一定会有一个新时代来临,但怎么能不遗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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