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早上八点,当多数打工人还堵在路上缓慢前进,或者站在拥挤的地铁里打着哈欠时,张运来刚刚从车里醒来。
他打开车尾厢门,阳光洒进来,视野瞬间变得开阔,微风轻轻拂面,深圳湾的蓝色海面和天空映入眼帘,令人心旷神怡。
张运来早晨睁眼看到的景色。
这样 「开门见海」 的早晨,已经陪伴张运来度过了三年多的时光。他时常感慨,自己怎么就没能早点住进车里?早一点住进这样的风景里?
他知道车里比不上真正的房子宽敞,但这片 「可移动的风景」 带来的自在与掌控感,是出租屋给不了的。每周一到周五早上,他不用在合租房的公共洗手间排队等候洗漱,而是可以享受公园厕所和一整个公园的风景,接着开车去上班。
等到晚上六七点下班后,他也不用着急赶回某个固定的地方。通常,他会先去园区食堂吃晚饭,再去健身房锻炼和洗澡,最后开车回到深圳湾公园充电,钻进车内蚊帐,车灯一关,便是一夜安眠。
周五晚上,是张运来一周中最期待的时刻。这意味着下班后只要花费 3 个多小时,他就可以开车回到 300 公里以外的老家阳江,和家人度过愉快的周末,直到周一凌晨再回深圳上班。
张运来不是个例。不选择租房,而是住在车里,正在成为越来越多打工人的现实选择。
选择这种生活方式意味着经常穿梭于两个城市之间,工作日在一线城市上班,周末则驱车回到家人所在的城市,一人一车,在城市的边缘安顿下来。
这样的生活不是一时权宜,而是持续了一年,甚至三年有余。 这不禁让人好奇:是什么促使他们作出这样的选择?住进车里之后,他们的生活发生了哪些变化?面对有限的空间和流动的居所,他们还会继续这样下去吗?
一、住在车里的理由
性价比高,是许多人最初选择 「车居生活」 的核心原因。
码叔今年 35 岁,在上海工作,是一名游戏程序员。他平时工作很忙,经常加班到半夜,回出租屋后基本倒头就睡,第二天一觉醒来又得匆匆赶回公司。更重要的是,码叔的家人都在苏州。每逢节假日,他都会回去和家人团聚。时间久了,他渐渐感觉到,出租屋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花费每月五千块的租金,并不划算。
此外,公司近来效益不好,他的收入直接下滑一半,这让他不得不认真审视日常开支。
租房合同到期的一个多月前,他开始思索:是否可以搬进一辆车里住?
轿车和房车的方案都被先后否决。前者空间过于狭窄,他觉得睡着不舒服;后者价格太贵,二手车的起步价也得上万元。最终,码叔从一次路边吃烧烤的经历中得到启发,仅花费 2100 元就购入了一辆二手摆摊车,他将其改造成自己的临时居所,并于去年三月底成功入住。
当时码叔居住的摆摊车。
作为一名长期在北京工作的程序员,尹萌也对租房的不划算深有体会。
早年间他也曾租房,但因为经常加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公司。每当有空,他更愿意花上两个多小时开车回天津武清老家陪伴家人,真正住在出租屋的时间并不多,每月却要花费至少 2500 元。后来他干脆开车通勤,再后来直接住进车里,几乎不再与 「北京租房」 打交道。
2022 年秋天,他被某款 SUV 设计打动:六座大空间、自带冰箱、空调与移动影音系统,这几乎满足了他对居住空间的全部需求。拿到车后,他也就顺理成章地住进了车里。
尹萌的车内空间,图源 @北漂的鱼爸
尹萌算过一笔账:租房平均每天房租约 70 元。而现在每周一开车从武清到北京,周五再开回去,高速费、充电费等加起来一周不到 300 元,平均每天成本约 40 元。虽然他并不是为了省钱才选择住车,但这在客观上确实节省了房租成本,整体支出比租房便宜了近四成,而且这些成本相对固定,即使以后搬回去租房,理论上开销也不会更少。
当然,于尹萌而言,重要的不在于节省的这笔支出,而在于拥有可以随时随地安心休息的自由权。他经常会在车上做早饭、唱歌、直播与粉丝互动,不亦乐乎。
尹萌和码叔都认为,性价比只是其中一环,能否适应车内露营的生活才是关键。
两人都对居住条件没有特别高的要求,码叔提到,自己之前把摆摊车停放在市中心的一个停车场,每至半夜附近会有奇怪的叫声,但不会影响自己的睡眠,「因为从小家里附近比较吵,习惯了」。
码叔还买了运动器械。
张运来选择 「车居」 的理由恰恰相反,他是为了更舒适的居住条件,只是客观上节省了房租。
来深圳前,他在老家阳江居家办公,住在自家四层半、几百平米的楼房里,门口就有公园,还有家人相伴,生活条件十分舒适。
因此,在深圳租房后,张运来一度难以适应。他曾经租的房子不到 10 平米,仅能放下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个衣柜,空间局促压抑。房间没有厕所,他只能和其他租户共用,不仅卫生状况糟糕,早高峰时期还得排队使用,影响上班效率。
现在张运来在公园的厕所解决个人卫生问题。他觉得这非常棒,因为那儿每天有阿姨定时打扫,干净程度可以与五星级酒店媲美。
张运来的车内空间。
至于空间,车内确实狭小,面积不到四平米。但把车停在公园里,他可以打开车窗,肆意享受一整个公园和深圳湾的风景,视野比出租屋要开阔得多。
二、有限的空间,重建生活的秩序
让码叔没想到的是,住进摆摊车后,自己竟然在上海这座城市第一次感受到了归属感。
一方面,摆摊车确实很小,实际居住面积只有 5.51 平米。但这种小反而给码叔带来另一种安全感,「就像小时候钻到柜子里,或是把头蒙在被子里那样」。
另一方面,过去十来年间,码叔几乎一年搬一次家,从不敢添置太多物品。他记得有次房东要卖房,限定自己一周内搬出去,他只好高价另寻住所。而摆摊车则不同,这是他花钱买来的,尽管停放的地点不够稳定,但他可以随意带走摆摊车和车内的所有物品。
同样在一线城市打拼的张运来对此感同身受。他发现,很多人觉得大城市的生活难熬,不是因为工作多辛苦,而是因为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
有了自己的空间,码叔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那种松弛感,住在再好的房子里都难以比拟,「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码叔车内空间布局。
摆摊车也给予码叔更多主动创造生活的可能。车在市中心停车场停了一年,后来停车场要拆迁,他又搬到了郊区的露营基地。
在这里,他每月仅花费 1250 元就能租下 200 平米的草坪,空间大、地段偏,成本远低于市中心的出租房。为了改善车居条件,他又花 1600 元买下两个二手小木屋,分别改造成厨房和厕所,搭起了如今的生活版图。
码叔希望让家里的每一件东西都 「与众不同」。他精挑细选出合适的家居物品,比如看起来像麦克风的淋浴喷头、酷似吊灯的出水管道……这些天马行空的灵感在他的空间里随处可见。
林林总总的开销加起来看似不小,但并没有超出码叔的预算。他对成本把控非常严格,这跟其职业背景有关。「我在工作中主要负责游戏性能优化,要用尽可能少的系统资源达到最好的效果。」 他说,「工作做久了,生活中也延续了这样的习惯——花最少的钱,追求最大的效能。」 码叔没有细算过去一年多在车居生活上的总投入,但整体花费不会比租房更高。
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让他心甘情愿不断投入,为这个可移动的 「家」 持续添砖加瓦。
另一个让码叔感到新鲜的,是生活半径的拓宽。
过去,他在上海社交圈比较小,除了工作同事,很少与人深度接触。住进摆摊车之后,尤其是搬到郊区的露营基地后,他意外结识了一群尝试各种露营生活方式、「原本不会有交集」 的邻居——他们中有的是国际总裁,有的是医生,有的是家里开电影院的二代,有的是从事物流生意的老板。
码叔在营地吃饭。
不过,码叔也有自己的小烦恼。他不是个爱社交的人,有时候太多朋友过来串门,也会给他造成负担。更多时候,他希望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在营地进行改装。
对于这种与不同朋友的互动,张运来的感受则恰恰相反。
此前租房,张运来发现邻居们都房门紧闭,无形之中难以接近。但其实在同事和家人外,他一直渴望能有多一点说话的机会。
有一次,早上七点多,一位大哥开着电车到深圳湾公园,认出了张运来的车,就敲车窗把他叫醒,热情地邀请他参观自己的改装车,还分享了附近小区哪里停车方便的信息。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交流,张运来感到非常惊喜,好像自己平时是个藏在壳里的寄居蟹,窗户被敲开,探头一看,原来外面还有那么多同行者。
不过,这样的生活门槛并不低:要有稳定收入、动手能力、较强自理和忍耐力,还要接受 「漂」 的不稳定性。
车居生活让他们与一线城市的繁华维持着一种微妙的疏离,保留的只是功能化的 「暂居」 形态。它更像一种处境性的创造,不是主流消费社会里的标准选项,而是夹缝中的弹性应对。
无论车里再怎么舒适,大家都默契地不会把 「车」 称为 「家」。
「有家人的地方,才算家」——这是他们不约而同的回答。
三、在漂泊中寻找稳定
车居生活看似自由灵活,其实也面临许多的问题。
比如噪音,无论是此前的停车场还是如今的露营基地,深夜都不算安静,常会有奇怪的声音出现,更何况摆摊车的隔音效果并不算好。码叔提到,此前摆摊车还停在市中心停车场,有同事来车里聚会,都觉得周围的车流声过于嘈杂。但码叔自己毫无感觉。
码叔在车内空间唱歌。
码叔的车内露营生活称得上是 「白手起家」,基本每一环都是自己设计改造的,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各种问题。有次门锁坏了,码叔被关在外面鼓捣了半个多小时才搞定。
他并不建议普通人轻易模仿他的生活。一方面,他的动手能力很强,也很喜欢这种一点一滴搭建自己世界的感觉;另一方面,码叔情绪比较稳定,面对突发状况,更专注解决问题,甚至觉得每天出现的困难很有意思,「类似早上起来又开启新的冒险」。这些新的 BUG 就是新的游戏关卡,等待他这个勇者去一步步解决。
张运来的烦恼是和各种动物斗智斗勇,深圳湾公园环境不错,蟑螂和蚊子也不少。他想过很多的办法,比如安装纱窗、购买蚊帐和蟑螂板等,好在后来问题基本得到了解决。
心理上的 「适应」 是更大的难题。张运来刚开始在公共洗手间刷牙洗脸十分难为情,干脆备个水桶,在车里洗漱。「现在我觉得也没什么,好像就成了一种常态。你要住得自在,就得先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尹萌已经在车里住了三年,并未感受到什么不便。唯独有一次,他在洗漱时把凳子放在车外,一位大爷路过时以为这是无主的物品,顺手把凳子拿走了。这让他哭笑不得。不过后来,通过监控对比,他找到了这位大爷,也成功要回了凳子。
尹萌在车里自己做饭。图源 @北漂的鱼爸
比起生活里的小麻烦,更让他们关注的是家人的不理解。虽说车居是他们主动选择的生活方式,但在家人看来,依旧会有许多的担忧:在这样狭窄的空间,他们真的能休息得好吗?
码叔的妻子一开始很震惊,担心车里不安全、不保暖。但来实地看过后,她的态度逐渐转变。如今,周末她还会来帮忙整理收拾。尤其是暑期放假,妻子孩子来基地住了几天,孩子觉得很有趣,甚至期待下次再来玩。
了解到住在车里并不是在勉强自己后,家人们都接受了他们的选择。只是这种居住状态,即使习惯了,也没人认为它是 「长久之计」。
大家都提到,自己离开家人最主要的原因是,当地城市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对他们来说,一线城市是可以打拼的地方,而非可以享受生活的空间。但聊到什么时候 「彻底回家」,还是个模糊的时点。
张运来并不看重 「深圳的教育」「一线城市的医疗」 这些大城市光环。「孩子成绩好不好,看的是天赋,不是你在哪读书。医疗那种真正用得上的场景,一辈子也不会太多。」 他更看重的是生活节奏、成本和自由度。
这些相对开放的观念,以及在小城有房的经济基础,某种意义上也是支撑张运来和其他人实现车居生活的重要底气,他们知道,哪怕自己在大城市混不下去也没关系,回家还是有个真正 「属于自己」 的地方。
他们并不鼓吹这种生活方式。码叔直言:「不会推荐别人试。」
这些生活方式的背后,是每晚噼里啪啦的雨声、被盯着刷牙的羞耻感、电池续航的焦虑,以及对 「下一站是否还能落脚」 的反复思量。
码叔布置的房间。
有意思的是,三位受访者都在做着自己的自媒体账号,他们提到,如果可能,希望能做成一份事业,成为另一条 「退路」。
也有人在观察:随着房价下跌、租金内卷,是否可能诞生一类 「中间形态」 的住房产品——介于房与车之间,比如模块化的露营空间、共享式的可移动公寓。但在现实政策与土地秩序面前,这些想象往往还停留在朋友圈的热议中,难以落地。
在那之前,「住车」 更像一种过渡的策略,一种带着克制的自由。它不是梦想的栖居地,却可能是某些人短暂停靠的庇护所。每一次启动车子前,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车可以开得很远,但方向盘终究还是指向 「回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作者:旷晓伊,编辑:三金、野格